暮青和月杀翻过山头时,金乌初起,漫漫草原披一色金辉,一望千里。
那千里之景,有些微妙。
延绵的格瓦河将呼查草原分作两岸,这边岸上,箭成林,尸成片,千人肃立。那边岸上,一人独坐,肩上负箭,正解衣。
一条格瓦河,隔了黎明战场,千人对一人。
暮青心中沉,速行下山,行至半山腰便闻见风里的血腥气。走到山下时,见一队精兵刚将地上箭矢拔除堆在一旁,两人一组将死了的新兵尸身往回搬运。
“鲁将军。”暮青去了鲁大身边。
鲁大见是她来,拧着的眉松了松,脸却依旧铁青,满是络腮胡须的下巴一点远处格瓦河对岸,道:“你猜对了,那人正是呼延昊,就是坐在对面那胡人崽子!”
暮青循着望去,见粼粼长河岸,一半草原伴着金乌,那人背衬金辉,上身精赤,手执一壶,眼望对岸,烈酒浇去肩头,低头咬住箭尾,忽然一扯!
锋锐的箭头刮着血肉,血珠如线,见那人牙齿森白,左眼眉骨自脸颊一道狰狞长疤,眼眸嗜血,几分残嗜染晨阳,千里草原风萧瑟,那人回头,如见苍狼。
苍狼,野兽,嗜血残暴,不必知道他是谁,暮青一望那人,便知是他!
“老子一箭穿了他的肩,这草里却不知哪冒出的机关短箭,射死咱们一百来新兵,伤了也有快一百!”鲁大咬牙盯住对岸,草原上的机关阻了他们的路,此处到河岸四五十丈许,呼延昊已在长弓射程之外,精兵千人拉弓攒射,箭全数落进了格瓦河里,一根汗毛都没伤着他,着实恼人!
暮青低头瞧去地上,顺手拾起一支短箭,见这短箭比普通弓矢短小精致得多,只寸许长,箭身细幼,一看便知比起弓矢的射程,胜在速度。这等短箭,她参军月余,未曾见过,不似西北军中之物。
“这短箭是胡人崽子常使的,射程短,速度却他娘的快!机关座只有巴掌大,埋在黄沙里,一不小心踩上便是一条命,专射人喉!五胡戎人、狄人、乌那、勒丹、月氏,各有所长。狄人擅制兵刃,这短箭就是他们造的,以前只在大漠见过,老子也没想到能他娘的埋到这儿来!今晚入了瓮的或许是咱们!”鲁大握拳,骨节喀嚓作响,草原上风吹着,声如闷雷。
暮青蹲在地上,翻起一块草皮,细瞧了会儿,道:“不,他等的不是咱们,是咱们的五万大军。”
鲁大低头瞧她,赶忙蹲下身来,见暮青翻开的草皮下掩着巴掌大的一块已触发的机关座,她指着那草皮下的草根道:“机关埋在草下,事先要割下草皮,但将军看这草皮,只能掀开一指的缝隙,边缘的草根已长去了土里。这说明机关已经埋了有些日子了,绝非这三两日才埋的,应是在我们到达青州山前就埋好了。新军边行军边练兵,呼查草原是绝佳的练兵地,且此处是进入西北的必经之地,在此处设伏,等的绝非是我们今夜这七千人,而是我们的五万大军!”
呼延昊若知今夜有围捕,绝对不会现身。他不会以自身为饵,诱使大军进入机关埋伏地,因为他迷恋掌控,不能容忍自己成为被人追逐的猎物,哪怕是演戏。
今夜之事,仅是撞巧。
呼查草原辽阔,一目千里,鲁大想要将人围赶至此地,迫使呼延昊无所遁形,却不知呼延昊狡诈如狼,野心无边,他不仅在山中五里杀一人,想乱新军军心,还想在此地给五万大军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只是他没想到他会暴露,被鲁大带兵驱赶至此处,他进了绝地,却也入了生地,这些早已埋下的机关救了他一命,只是提早暴露了,没能等来五万大军,只喂了七千人。
鲁大面色阴沉,翻了翻旁边几块草皮,情况都一样,边上草根已重新长入土里,几乎掀不开了。
这小子说得没错,机关已经埋了段日子了。
但鲁大拧着的眉头却不见松和,如果机关已经埋了有段日子,那么有三个疑问呼查草原埋了多少机关?这些机关短箭是谁帮呼延昊运过来的?又是谁将大军进入青州山练兵的消息透露给他的?
鲁大原以为今夜围捕的消息被人泄露了出去,如今看来是他想多了,但眼下这情况,还不如他想多了!若是昨夜围捕的消息传出去了,至少能确定奸细就在这两千精兵和两个营的新兵里,现在除了确定了凶手是呼延昊,奸细之事依旧在原地。
砰!
鲁大一拳砸进草里,黄泥草屑扑散去风里,听那草下机关座喀嚓一碎,鲁大起身,怒望河对岸。
对岸,呼延昊将肩上血箭吐去地上,仰头灌一口烈酒,和着唇边血一同吞下,望对岸被一具具拖回的尸身,笑意嗜血。见鲁大望来,他冲鲁大一笑,森凉嘲弄。
鲁大怒火中烧,却未往河对岸去,凌晨围捕触发了一百多机关短箭,不知草原上还埋了多少,埋在哪里,冒冒失失只会死更多人。
这些满怀一腔热血赴边关的儿郎,尚未看见边关的大门,便折在了这呼查草原上。
鲁大回身,望着地上那些被抬回来的新兵尸身,下令全军撤回山上。
半山腰上,士气低迷。
凌晨围捕,呼延昊左肩中箭,逃至格瓦河对岸,孤身一人与新军嚣张对峙。西北新军死一百二十七人,伤八十九人,七千人被阻呼查草原,一步前进不得。
鲁大和军中将领聚在树下商讨,四万余大军尚在山后行军,约莫两日后到。但呼查草原上被埋了机关,不知埋在何处,范围多广,大军到后行军必受阻。
眼下只有两条路,要么破除机关,要么退回山中另择去西北之路。
鲁大身边的将领多赞成后者,但顾虑很深。大军另择新路,势必延长回到达边关的时日,边关战事瞬息万变,大军晚到一日,延误了军机咋办?且呼延昊还在河对岸未走,机关是他设的,他自然知道埋在何处,大军若撤回山中,他再继续潜回来杀人又该咋办?
“呼延崽子一人就能逼得咱们五万大军进退不得,咱们要是孬种地退回去,士气就伤大了!边关战事紧,行军途中操练,本想着路上就把这支新军的士气给磨锋利了,可还没到边关呢,军心就让退军给整散了,到了西北还咋打仗,咋砍胡人?”
“那就不撤,破机关!”
“咋破?把格瓦河这一边的草原的草皮都翻开瞧瞧?你敢保证不触动机关,不死人?”
“死人咋了?行军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咱们西北军里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有怕死的吗?”
“不怕死也不能随便把命往那呼延崽子的箭口上送!命是拿来杀胡虏的,不是拿来喂胡人崽子的机关阵的!咱跟着大将军行军打仗,啥时候遇上机关阵,大将军让咱拿命淌过?咱要是这么对新军,回去有啥颜面见大将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给个主意!咋办?”
那将领不说话了,众人抬头看向鲁大。
鲁大沉眉不语,立在树下望向大军行军的方向。他已经派人去给顾老将军送信了,等着瞧那老头有啥法子。
众将领不知鲁大在沉思什么,却见他忽然转身,去了安置伤兵的平地上。
还好昨夜怕有人受伤,带了军医,又从两千西北精军里便挑了几个熟手帮忙,这才没手忙脚乱。但药没带够,后头取箭的新兵许多都昏死了过去,场面令人不忍多看。
树下,章同低头坐着,瞧着失魂落魄。一百二十七人,是在他伏倒之后死的,他按下了身旁那名新兵,却将身后的那些新兵暴露给了箭矢。草原天边那一抹微光,流矢扑过头顶的罡风,身后一声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哑声,一道道身体倒地的闷声,成了他脑中散不去的回响。
不远处草地上,一支血箭丢在地上,刘黑子嘴里咬着白布,额上汗珠滚落如豆。石大海按着他,他身中两箭,一箭在肩膀,一箭在脚踝。肩膀那箭没射透,伤得不算重,脚上的却伤到了骨头。
军医说,肩上的伤没事,脚上的却难好,怕是日后好了脚也会跛。
十五岁的少年,爹娘去得早,兄嫂将他赶出家门,指望着西北从军能混出点名堂来,这一箭要了他的前程。
箭拔下来,他便昏死了过去,尚不知这残酷的事实。石大海情绪激动,要下山去和呼延昊拼命,韩其初在一旁劝着他,他一文人,劝不住身强力壮的石大海,转头喊暮青帮忙。
暮青却似未听见,忽然弯身,地上拾起一支血箭,转身便走。
少年身影单薄,衣袖束在腕间,走路分明无风,却似忽有凌厉风起,压得山风都低伏了去。
她提箭,下山,入草原,远远见呼延昊独坐河对岸,她便也往地上一坐!
呼延昊抬眼,见河对岸茫茫草原隔着一名少年,少年席地而坐,与他遥遥相望,远远举起一支短箭,将那箭往地上一插!
哧!
短箭扎进地里的声音,他听不见,却觉心头有血涌起,点亮了他残忍嗜血的眸。
战帖!
西北军,一名新兵,在向他下战帖!
呼延昊露出森然的笑,有趣!
山坡上,鲁大大步行来,见暮青坐在地上与呼延昊隔岸相望,眉头拧成了结,“你小子干啥呢!给老子上山!”
“不上!”暮青头也未回,盯住呼延昊,不动。
“你小子盯着他干啥?能把他盯出个窟窿不?”鲁大郁闷,刚才韩其初来找他,说这小子下山去了,把他惊了一身冷汗,山下处处是机关短箭,这小子不想活了?
还好他没疯,只坐在战场边上,没贸然去草原深处。
“跟老子回去!”
“不回!”
“这是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