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期这个字是他捐监之后自己起的,不过学校朋友们叫惯了宋兄、宋贤弟,父母还拿他当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宁可一口一个三弟,还没人正式称过他的字。
宋大人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急着长大了,呼字有什么用,哪天你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静了静。宋时忙站起来打圆场:“我这字取得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一样,说不得将来也能和他一样当个流芳百世的隐逸名士呢。”
桓凌也强行夸道:“正是,时官儿三弟于经典常有前人未发的新解。前几天侄儿与三弟论春秋,讲到春秋记弑君三十六时,三弟便有新论,言其所记弑君之事中,凡称君者,以君无道而遇弑若称臣者,则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时一眼,神色渐渐缓和,含笑说:“三弟能脱出胡传性理之说约束,自发新论,将来学问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胜宋人的注释。到时候不学向子期之隐逸,学其著书立说,自开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难?”
他挽了挽袖子,给三人斟上酒,贺宋大人得此佳儿,又祝宋时将来成一代经学大家,总算挽回了席上的气氛。
吃罢晚饭,众人又移步庭中赏月、吃月饼。
这几天为了送礼,厨子做的几乎都是莲蓉蛋黄的月饼,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着吃。只有桓凌点的金丝小枣和宋时的五仁月饼是现做的,端上来时皮酥如纸,拿起来就一层层往下掉。宋时拿了小刀一剖四块,露出甜香醇厚的枣泥馅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个莲蓉月饼每人分一角莲蓉并当心的咸鸭蛋黄,十分骄奢淫逸。
月饼甜得恰到好处,头顶的月亮圆得刚好,衬在蓝黑的天上,边缘清晰的似乎能裁下来。这样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转天定是个晴天。
断断续续两个月的大雨终于要停了,清丈田亩的工作也要开始了。
八月十五才过,宋时就推了林泉社一干书生的邀约,拿着县里的鱼鳞册,拉上桓凌、带上测量田地长度的步弓、长绳,最后招呼了五十个抢险救灾时显露了好身手的民壮,从城北集贤坊出去,就从鱼溪与禾丰溪交汇入为起点,按着图册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却不是个容易活计。
双溪泛水处,地标都冲得模糊了,他们倒好量了长度,按着鱼鳞册上的图形照实画来但越往县城这边,地上有界碑,有巡护土地的庄户、佃农,他们重划地界时就有人望风报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门说情。
正是宋时治水时借住的庄子主人,本地有名的乡绅王家。
鱼鳞册上标的数字王家占的地实际上能广出数里去若是宋时一意孤行要清出隐田,他这些年积欠的粮草算出来就是一笔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个致仕归乡的中书,子孙也有几个读书应试的生员,又仗着祖父遗泽,竟经营成了一地豪强。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租,到交税时却又百般拖赖,不给县衙交银粮。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场上的情面,从前几任县令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长粮长,闹得百姓们收粮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却还要进衙挨板子。
王家来的正是家主的长子,一位中年生员,与宋时在宴会上有几百之缘。他提起旧日因缘,含笑提了几个林泉社书生的名字,劝宋时:“这些田亩是家祖为朝廷尽忠竭力挣来的,宋兄亦是我辈科场中人,岂不知读书人当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过我家,弟自有厚报。”
他的手吞在袖子里,伸手去拉宋时,要如商人般给他打个礼金暗号。
一旁的桓凌却伸袖拦了一拦,含笑说道:“王相公既欲厚报,那就不该令宋大人吃亏吧?之前我闲来无事算了算,即从现在量出来的田亩数看,也与鱼鳞册上相差两顷有余,其中还多是平整近水的好地。武平县可难得这样的地啊。令祖三十年前致仕还乡,以去年一顷地征银七两九钱一毫八忽三微一纤六沙四尘七埃计算,这三十年来该缴的赋税也至少有”
他的手在空中比了几个商人擅用的手势,竟是将他们这隐秘的行贿手段曝露在了天光之下。
霎时间,整个容县风气为之一肃。梧州府、广西布政衙门听说他办下了这样的大事,都深深感叹宋县令禀性刚强清正,治下有方。
他竟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啊
不光上司如此感慨,大半个容县的男子都心有戚戚焉。那天跟宋时一起挟伎饮酒的子弟和帮闲们知道内情,心里不免偷偷埋怨了宋时连累他们,却不知他才是最伤心的人
他手头一篇明代市民娱乐消费研究的论文已经写完了衣食住行消费和诗词书画消费部分,就剩下勾栏瓦舍这一块了,主要研究对象之一却让他爹赶跑了,这论文是接着写呢还不写呢?
后来他的论文终是找着法子写下去了。
有几个交好的乡绅子弟偷偷带他去了城外一座私宅,给他找到了新的写作对象和那些被他父亲赶走的妓女们一样浓妆靓饰、美貌温柔、多才多艺的男孩子。
凭他在微博上鉴整容多年练出来的技术,他一眼就看出那些人是女装大佬。但为了论文,他硬是淡定着脸撑到了最后,然后就把观察到的男男交往形式当成市民和女妓交往的情况,照着原计划写完了论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种世情类的论文好像格外容易通过。
这篇论文一下子拯救了他近日来快要见底的帐户,让他的余额重新过百。有了钱,他又找回了当个钢铁直男的底气,砸下十五元高价买了那篇梯田节水灌溉的硕士论文,苦苦研究起如何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修建设储水窑、旱井,以备干旱时从山顶引水浇灌。
要修能存住水的水窑,就得有水泥,这个钱是不能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