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天宝四载(公元745年),长安,胜业坊寿王府。
偌大的王府在初冬的寒夜中孤冷衰微,霜白月光凝在空旷的亭台楼阁间,檐角梁柱映出的暗影斑驳阑珊。那座矗立在中央的恢宏大殿,远远逾越了王公建制,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受宠隆恩,可如今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因为寿王李瑁如今沦为了全长安最大的笑话。
其母武惠妃乃是武则天的侄孙女,受圣人恩宠独掌后宫大权,大有再兴武氏辉煌之势,却在设计废黜太子后仓促早薨。不过这只是让子凭母贵的寿王失势而已,让其沦为笑话的始作俑者,恰是圣人李隆基!他竟将寿王妃纳入后宫,不日将册封为贵妃,倾国倾城的杨玉环杨贵妃!
圣人此举既是昭告天下,寿王再无可能成为大唐太子,同时还是全天下最无能的男人!
任你是一人之下的天潢贵胄又如何?跌落深渊同样受万人耻笑!
寒风绻雪,在王府的一处院落,寿王李瑁佝偻在厚重的狐领华袍中,金冠下宛如神子的面庞病恹煞白,他单手捂嘴晃荡着往前走,在蒙了一层薄雪的地面留下凄凉脚印。
丧母失妻,孑然一身,就算不在乎天下人的耻笑,这份悲痛折辱就足以积郁成疾,何况曾经的李瑁只活在诸般美好之中,钟鸣鼎食琴瑟和弦,怎能承受起这等人生变故。
整座王府空空荡荡幽静的可怕,只见李瑁拖着残槁之躯穿梭其中,转眼来到了一处阁楼前,里面白烛通明,经幡垂顶,案台上香气袅袅引魂归来,正供着武惠妃的灵位。
只见新人笑,不祭旧人灵。
圣人李隆基应该是无比痛恨武氏的,年幼时在十王宅遭受的摧残,年长时在武后恐怖阴影下的苟延,直到如今将武氏彻底唾弃,包括武氏最后的一点血脉。
短短的几步石阶,却让李瑁几乎耗尽了全身气力,呼出的粗气多过了吸进的气,在这大寒天额冒汗珠,当走到灵位前时已然奄奄一息,整个人顺势重重跪伏在地,震下肩头的稀碎雪花。
今日是武惠妃的忌日,也是李瑁时隔三年重回王府祭奠,然而这等大事王府上下竟只是应付了事,时至深夜他们更是置若罔闻,毕竟都不是府里的老人,全是这三年临时抽调来打理府中事务,既无往日情分,更不觉得寿王他日还能翻身。
三年前,圣人让杨玉环入观为窦太后祈福,赐封道号太真,如此就可绝了与李瑁的夫妻名分,但后来欲迎入宫中册封之时,万般隐忍的李瑁终于做出了仅有的一次抗争!
当时恰逢宁王去世,身为养子的李瑁当即提出愿去惠陵服丧三年,为的就是拖延杨玉环入宫,可就算杨玉环晚了三年的名分,从太真观到兴庆宫连三炷香都不需要,根本不耽误两人的翻云覆雨,更是激增了私见的火热。
仅有的一次抗争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几日前重回长安的李瑁受了刺激酗酒坠马,伴着那一道惊雷出奇恐怖,闪裂夜空,全长安城都历历在目,好在李瑁只是去鬼门关晃了一遭,人在隔天就醒了过来,时而言行举止怪异,不过府里上下并不在意。
没人知道,现在的寿王已经不是曾经的寿王了。
铺地的石砖冰冷,冒着刺骨寒气,正磕头在地的李瑁艰难起身,全身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可惜连颤抖都那么无力,两行清泪滑落脸庞,这是原寿王的情绪在释放,这些年他也只敢在寂静无人的地方释放。
几声咳嗽回荡在阁楼内,李瑁望着捂完嘴的右手掌心,咯出的鲜血像那寒冬的梅花,殷红惨淡,他勉强扯起嘴角微微一笑。
那日之所以在乐游原失缰坠马,起因竟是杨玉环遣人邀他到太真观一叙,原寿王痴情不改自是催马前去,可迎来的却是杨玉环闭门不见,不仅冷言绝情,还嘲讽他软弱无能,更甚是激他不如服毒而死!
所以原寿王才会服毒坠马,所以现在的身体才会在毒药的侵蚀下奄奄一息。
虔心跪拜完灵位,李瑁捧着黄纸经文走出阁楼,抬眼望着寒空中飘落的细雪,任其倾洒脸庞,不禁感叹长安的冬天可真是冷啊,紧了紧狐领走向院中央的火鼎。
这一叠叠经文都经大慈恩寺高僧诵经加持,在火鼎中化成纸灰后随热浪升起,在半空闪烁出最后的火光,仿佛去到了另一个世界。
此时,一个黑影出现在李瑁身前,被火鼎映红了脸的李瑁并没有抬头,以为是王府里相依为命的伴读,只道:“元七郎,虽说是宵禁了,但你这酒也买的太慢了吧……”
说完话的李瑁掩着口鼻咳了起来,然而这个黑影并未搭话,只是一步步欺近,察觉到异样的李瑁越过火焰急望而去,发现那是一张陌生面孔!
“寿王?”
黑影沉声质问,他脸上有一道长疤斜跨过鼻梁,凶着两眼正如一头黑豹伺机而动。
李瑁神情大紧,且不论对方散发出的敌对气场,单凭他右手摸向刀柄就已经说明了一切。王府里虽有二十余侍卫,但此时就算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何况这些人就算近在身侧,能卖命的兴许一个也没有。
“难道是杨玉环派人来灭口了?”
这是李瑁的第一个猜想,却又瞬间打消,因为真要是她来灭口,自己坠马昏迷之后就可以死的悄无声息了。
“你是谁?”
李瑁无奈反问,虽说拖延这点时间如同守孝的三年般毫无意义,但只有多活片刻,才有片刻的机会,这无疑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可惜这名刺客很急,在确定是寿王后立马拔刀扑来,就在双方都觉得必死无疑时,一支短箭破空而至,虽说落空钉在了雪地里,却也让刺客收刀胸前,警惕望向箭来的方位。
“寿王殿下莫慌!”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又有十几个蒙面黑衣人出现在周围,或立于隔墙之上,或攀在阁楼檐角,另有几人已经入场牵制住刺客,他们步态沉稳,实力之高已经从刺客此时紧绷的神情中看出,但他好像并不觉得意外。
同李瑁一样,刺客也在眼下做出了最好的选择,他蓦地奋力扑向李瑁,求的就是在死前杀了李瑁,打片刻的措手不及,就是片刻的机会!
可惜短箭在飞雪间如影随至,一支被他擦破脸颊惊险躲过,可另一支直接没入了右肩。
人慢了,刀也就慢了,但其余的刀没慢,就在李瑁的注视下没过几招就纷纷透体而入,甚至都没惊动周遭的飞雪。当人影分开,居中的刺客立马瘫软在地,身下渗出满地猩红,从头至尾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只剩两只眼睛死死瞪着李瑁,极不甘心!
“陇右边军的刀术。”
“陇右?不该是剑南道那边的么?”
“他为何要刺杀寿王殿下?”
“他身上背着的就是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