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卯兔初分,大雨还在继续。徐卿玄到了广东与江西交界的冬桃山,这里山势稍为平缓,丘陵连绵,一座座小山包或东西向或南北向分布,若论险峻与五年前自己所经历过的剑阁之险相比,这里可算是一片平地。他神识一运,发现:此地并无南浦人所说的“赣南人结伙以阻抗粤人”。于是又一运神识,便查觉到:冬桃山以北百里范围内的人们也在欢聚一堂,庆贺这场“救苦救命”的及时雨后收了法术。暗道:“此方事情与南浦人所述有异,定有缘故,俟拂晓查访一番,再前往鄱阳湖亦不超。”计议已定,徐卿玄按落祥云找到了一片两座小尖山夹持的空地,清除枯枝残草后,便盘膝而坐,周身泛起星星点点的彩晕进入玄修静习。
不知静修了多久,徐卿玄突感五脏如火灼刀剔般绞痛难言,百骸亦如遭尖刀刺剜,剧痛无比。下一刻,他不住剧烈咳嗽,难以控制,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他一边稳住摇摇欲倒的身躯,一边凝神匀气,良久痛感消去,气振神爽,目视黎明前的天际。此时,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雨花,暗道:“看来自己孩提时的痼疾,即使羽化成仙,仍旧丝毫未愈;看来要争取时间清除三界内的妖氛,绝不能饮恨九泉。”
正沉吟间,东方天际现出了鱼肚白,遮天墨云游移,露出了碎片的碧空;晨曦洒山谷,布丛林,微风拂来倍感清新;山坳树林间薄雾袅袅,远远望去,缥缈恍惚之感油然而生。下一刻,朝阳冉冉升起于东山,金红的光芒,给远方如火的枫林被上了一层金色毡毯,其间又折射着淡淡的虹霓,色彩夺目;近处山梁傲霜凌寒的苍松在朝阳照射之下,一颗颗水珠滚落而下,显得叠翠流金。正应了“雨余观山色,景象尤为新妍”。
徐卿玄吐了口气,顿感神清心朗,缓缓起身,神识一运,足底升起瑞彩祥云,随着他心念一动,祥云已升腾至半空继续往北而去。
眨眼间,徐卿玄已入江西境内,朝阳已高高升起,俯照久旱逢甘露的大地。徐卿玄神识一运耳听得下方有阵阵喝骂声、打砸声、哀求声、哭泣声混成一片。心中一疑:“难道是土匪山贼抢掳村镇。”念及于此,内心隐隐一痛,止步,目光向下望去。
只见:下面乃是一个山村,共有一百二十户人家,茅屋瓦房交错相间,四十个衙役手持水火棍带着几十个凶象毕露的壮汉挨家挨户地砸门厉骂;穿堂入室,将一小包一小包的大米粟麦从百姓深藏挖埋的后屋菜园刨出,惊喜交集一扫而光,上前阻拦的百姓被棍棒相加。东边一室一个汉子似不要命,边被官差箠搒,边谩骂道:“你们这些挨千刀的狗腿子,真是要断了我们小民的活路了!今年三时赤旱无雨,草民等全赖此半袋米渡过这个年关。似你们这般心狠手辣,无法无天,难道就不怕天理昭昭,国法森严吗?”
两个暴徒凶神恶煞地一边挥棒击打,一把抢过他怀中紧抱的半袋米后,又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喝骂道:“大胆刁民竟敢阻挠官府收税,紧直是罪该万死!自己犯法于先。居然还有脸说什么天理,什么国法,实话告告诉你:在这里大爷我就是天理!就是国法!看你这臭小子身板堪担徭役的份上,今天大爷我就暂且饶你一条狗命!”言毕,棍打脚踢。一手提米袋,一手提捆住脚倒吊着的两只鸡,另一个凶人则又进屋翻箱倒柜,当发现一无所获后,骂骂冽冽地一齐出了破朽的大门,后面传来汉子一家相拥而泣的绝望痛哭声。
村口停着十几辆马车,由五十个披甲戴胄,全副武装的士兵看护。一个个衙役持水火棍指挥着暴徒从村里手提肩扛地跑出,将所抢得之物装在马车后,欢噪着跑回村里抢得不亦乐乎。车队三丈外跪满了三十个面黄肌瘦的老人、壮年男女、幼童不停地朝士兵们磕头求饶。见到士兵们一个个铁心石肠,毫不为所动,一个须白发苍,面有菜色的老人一咬牙直扑向马队。顷刻之间,便有二十支火铳与他齐步同时瞄准举向他,老人丝毫不惧,继续前行,一个浓须体壮的军官摆了摆手,二十支火铳动作齐整的同时放下。老人看准人后,直奔那军官。至其三步处扑通一声跪下,磕着头道:“军爷,给草民等一条活路吧!你们在外打仗御敌,吃的可是我们小民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苦种的粮食,穿的可是我们小民劳余役少时辛苦织的衣服,发的军饷亦是我们终年微薄口粮中挤抠出来的。所谓衣食父母,天下哪有放火烧自家的衣食者,天下哪有拔刀相向自家父母者!万望军爷开恩呀!”
军官压着怒火,故作安抚道:“老人家快快起来,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天子乃万民的父母,我们所收的税赋是为了赞助天子伐北胡,开海疆。伐北胡是为了保边塞,安百姓;开海疆是为了扬国威,荣华人。两者俱是百利而无一害,圣上忧国忧民如此,我等为人子当自主自发地尽力赞助君父,圣上安,则百姓安。再者,昨晚一夜大雨,河涨湖满,赤旱已过,你们便又可耕地播种,圣君在位,必佑你们来年丰收。”
老人内心鄙夷军官不识稼穑,却依然哀求道:“诚如军爷所说:圣上忧国忧民,体察本方困境,已在年初下旨减免了赣州府半税,草民等搜肠抠嘴吃一顿饿四顿地交完了朝廷所定的数额。每户所剩下的稀薄余粮万万不能再征收,否则饿死的人一多,有累圣上亲民爱民的大德,万望军爷慎思开恩。”
军官听着老人讲得头头是道,愈加不耐烦,脸色铁青,杀气形于色。可老人不为所慑,又叩拜道:“军爷,老朽如今已是半截身躯入土,死不足惜,可这些孩子都是我大明未来的基石呀!军爷不顿我等老残,难道也不顾江山社稷了吗!”言毕,他一指身后哭闹喊饿细瘦衣朽的孩子。
军官一听,咆哮道:“老东西,本将念你年老,不忍相辱,不料你为老不尊,给脸不要脸,妄议国家大计,凭你老不死的东西也配!大明朝自有基石支撑,死光了一府还有一府,尔等折斥差官,抗拒王税的乱法刁民竟有脸自称什么社稷基石,真是恬不知耻,可笑至极!”言毕,他大手一挥,喝道:“听好了,若再有刁民敢冲撞官差者一律以反贼处死,决不姑息!”五十个士兵齐声高呼“是!”。接着,适才十个士兵又举起火铳对准三丈开外的三十个村民。
村民们一凛,哭声震地,老汉仰天悲呼:“天哪!天哪!你睁眼好好看看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吧!”话言刚落,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挺挺倒地,不知生死。士兵漠然无睹,全力戒备,一旁的百姓竟无一人敢上前,只能悲恸号泣。
徐卿玄在上空祥云之上目睹这一切,纵使他超凡脱俗,道心坚固,灵台清明,也不禁心酸不忍。然而此乃红尘之争,仙凡殊途,纵是他有心亦不能过多干预,否则必遭天罚。
徐卿玄正沉吟间,下面村子的“课税”并未因一人仗义抗争横死而稍有止步。官差每进一户,满室狼藉,百姓跪拜哭饶,官差兴奋满载;官差每过一屋,掘地三尺,瓢釜扫空,鸡犬不留,强抢少女。
在西边一茅房中,一个汉子正死死护着在破木床上绻缩着怀抱婴儿的妇女。官差气冲冲地进来后,蹿掘厨房一无所得,寻挖前后院亦一无所获。满脸横肉地大骂“穷死鬼”不休,最后两个官差的贪婪戾恶的目光锁定在怀抱着婴儿的妇女发簪上,当发现是一根色泽晶莹的银簪后,眼睛一亮,狞笑着就要伸手抢夺。
衣裳破旧不堪的汉子慌忙跪下磕头道:“大人,求求你高抬贵手,那根簪子乃草民与拙荆新婚时,草民一家倾产荡家所购买。父母为此劳累染疾而去世,故此簪不仅仅是新婚之物,更是先人的遗物,求求大人发发慈悲!草民愿为大人作牛作马,以报大人的大仁大义!”
一个暴徒一声喝骂一脚踢开男人,另一个差役奸笑着伸手一把摘下妇女的发簪。妇女怀中的婴儿受了惊吓“哇哇”大哭起来,妇女颤抖着口舌僵硬地不住哄婴儿,可婴儿却越哭越大声。在婴儿的啼哭,青年夫妻的惧怕中,两个官差得意狂笑正欲出门。
忽然,磕头求饶的男人蓦地升起一股莫大的勇气扑过来紧紧抱住一个连鬓浓须差役的大腿,哀号道:“全南县这么大,为何大人们抓住我们川源村不放?”被抱住大腿的差役一脸得色,伸手托起又憎又怕的男人下巴,一手轻拍其面颊,凶巴巴地微笑道:“今年时乖运蹇,莫说咱全南县,整个赣州府都歉收大饥。全南县的其他乡镇地薄丁寡,捞不出多少税粮租赋,大爷我交不了差,上官不高兴,不仅大爷我不好过,尔等将更难,小子为了大家,为了大局割只有你一点肉,委屈委屈你了。谁让你们川原村人多田肥,俗云:人怕出名,猪怕壮;仰头的麦穗先折。你要怪的话,就怪投错了胎,生错了地方,认命吧!”言毕,狠狠地将瘦弱菜色的男人推开,一边轻拍着大腿,一边气盛地道:“真是晦气,沾了贱劣穷酸刁民的霉运,不知会不会影响本大爷的仕途!”
两个差役对望一眼,哈哈大笑,另一个双手把玩银簪,尖脸鼠须的官差抬起一脚踩在仰倒于地的男人腹胸上,冷笑道:“小子,一贫如洗竟然还学人家娶妻生子,还是下贱无知,愚蠢可笑!似尔等代代赤贫者早该断子绝孙,这样自家不受罪,也少占有能力供税给赋人的一寸地!你父母之死,无关疾病、灾荒,因为你就是杀人凶手!一个杀父杀母的逆子有什么么脸面跟官府讲道义!”两人又一阵哈哈大笑,抛下屋内哭啼不止的婴儿,颤抖雨泣的妇女,目瞪口呆的男人。
在北边的一茅草屋,因环堵萧然,无粮粟无家畜,四个官差在“穷种贱类”的骂声中,将二个弱不堪衣的青年男人用麻绳绑起,正欲羁押出门。二个年老体衰的夫妻跪拜门口哀求道:“大人们行行好,不要抓犬子,他们都还没有成家续香火,若是断了我严家的血脉,九泉之下何颜面见祖宗,要抓就抓我们。”四个官差强抑怒火,一个尖嘴宽额,三角眼的差役冷笑道:“老人家胡说什么呢。如今圣君在位,天大安宁富庶。我们带走你们的儿子只是暂时去服官役公徭,为国家出力,既能混口饱饭,又能光宗耀祖。不久即放回,以代替你家二年的欠税逋赋,可谓一举多得,又不是生离死别,一去不返。”便甩开两个跪拜不止的老人,提押起两个雨泣呻吟的青年男人出了大门。
在南边的一屋,五个官差将满屋可抵税赋者扫荡一空后,见主人家的两个女儿生得标致可人,发出了虎狼般的哄笑,竟然企图抢夺。两个三十来岁的夫妻急忙跪下,求饶道:“大人们,行行好,放过小女吧!她们才十四岁,未及笄!屋内的东西,大人们尽管取!”一个满脸络腮胡,强壮的官差抬脚踢翻哀求的夫妻,一个满脸浓须,面有肉瘤的官差一副色心淫笑,伸手将躲在夫妻身后相拥颤颤巍巍,雨泣不已的两个少女粗鲁地拉来了,三个官差淫笑着掏出绳索动作暴忍地将哭爹喊娘的少女绑起来。一个宽脸鹰眼的官差提着水火棍对仰躺于地上雨泣唤女的夫妻恶狠狠地道:“你们这些杂种下贱的刁民真是不知好歹,放着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不过,偏要挨师吃糠咽菜的日子!大爷我善心发发,告诉你们:如今宁王千岁爷的世子、孙子正在选妃,你家的女儿若能被龙子龙孙相中,那可是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几世修来的福分,总比以后嫁给匹夫村汉强万倍!”夫妻仍然叩求不已,官差大喝一声,招呼进来几个同僚。将屋内的缸瓮瓢盆,母鸡小狗搬运一空,架起两个少女在淫笑声中,绝尘而去。
此时,天空晴朗万里,暖阳洒照,可地上却愁云惨淡,冷风冻雨。
徐卿玄怫然作色,星目闪烁着寒芒,正欲施法为一村数百平民讨个公道。
忽然,从远处飘来两道金光,疾速到达徐卿玄近前三尺处,金光散后,现出两名神仙,一男一女。男仙穿一深蓝色色锦缎直裰,头戴六合巾,腰系秋香蓝丝绦,脚踏皂靴,长得丰角珠庭,下颌一部短须。女仙穿一浅紫菊花刺绣镶边粉色对襟褙子,挽同心髻,双耳挂着红宝石镶金耳坠,髻戴八宝簇珠白玉钗,乌鬓斜插赤金点翠如意步摇,腰系秋香红丝绦,脚踏软缎绣花鞋,长得楚楚可人,眉清目秀。
二仙朝徐卿玄躬身道:“赣州府土神地仙之长拜见上仙,上仙驾临敝地,小仙未能远迎,伏望恕罪。”徐卿玄回礼道:“两位上仙言重了。”
二仙见徐卿玄含怒的目光有意无意望向下方正遭官府明火执杖的村庄,不由相互一望,交换一下眼神,嘴角飞掠过一抹神秘的笑意。
男仙拱手道:“禀上仙,小仙唤名余玉。”又一指女仙,道:“此乃小仙师妹余兰,我们共同修行千年,得蒙天道垂爱,脱胎化仙,今又复睹上仙,实乃小仙莫大之福。上仙但有差遣,小仙等决无二话。”余兰也附和道:“师兄所言正是。”
徐卿玄朗声道:“贫道一路北来,看到此地情况与南浦人所说有异,便料到其中定有隐情,原想寻问一下当地百姓。如今既逢二位上仙,正可解贫道之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