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酒量不过尔尔，平日里师兄们也少饮酒，逢到年节，老头子才会允许大家小醉，还不能耽误课业，故而他们鹤鸣山就没有几个能吃酒的，基本上也就是半壶的量。

“不好喝？”少女有些意外。

“姑娘这酒自是佳酿，蓝桥风月，风雅非常。只是时下女子多饮雪浸霜白，冰镇来喝也是一番滋味。这黄酒需得温烫，通经活络，活血化瘀，祛寒湿，健脾胃。”

“怎么，酒量不好？”帷帽下少女似是轻笑，“梅花自然要霜雪来配，温煮了还有什么意思。”

“师门不许饮酒，见笑了。”张玄知到是认的大方，“姑娘方才所言需要家父演算的是何事，在下于算法一道上虽不是精通，但也习得一些微末，姑娘信得过的话，不妨一试。”

“你会算姻缘？”少女依旧是一副戏谑的模样，酒壶轻轻晃悠了一下，这小道士虽然师承钦天监，父亲又是那般人物，但是她还不想把心底的事全盘托出。

“姻缘？嗯，虽然不能算的很准，但是至少能算出合适与否。”似是没有料到她会说姻缘，张玄知微微惊讶，还以为她会算那个叫逢罹的人。

“那你先帮我算算，不准的话，我还是要去找令尊的。”少女懒懒道。

“请姑娘想一个字，不拘什么字，只要是你现在心中所想，并且与所求之事相关的。”张玄知道。

“万里蹀躞，以梦为归。”少女声音微顿，“就取万字吧，算我与家中安排的人是否有缘结为夫妻。”

“好，万。”张玄知缓缓倒出些酒，以指代笔，在石桌上描画。

“古时万字，形似下，又似亏，最后一笔曲折回环，姑娘心中所想之人，应当不是良配，你与他的姻缘曲折，且并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当下万字，山字出头且成双，双方亲长有意促成婚事，当是强强联手，互补互助，下方的禺，”说到此处，张玄知一顿。

“佳偶佳偶，偶字少了人，愚孝却又少了心，姑娘你想孝顺亲长，却也并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本心。”

“你想盲婚哑嫁自古就有，大多数女子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别说两个家族结为姻亲，利益纠葛，不是你能抗衡的。但即便结为夫妇，也不一定能成为佳偶，所以姑娘不愿意丢失自己的本心，浑浑噩噩成为提线木偶。”

“这门亲事，姑娘不愿意。”张玄知话语轻轻，最后一句，添了丝暗哑。

少女手中的酒壶不再摇晃，身子也端正了些，透过帷帽，怔怔的盯着石桌上的字。“张玄知，你算的很准，不过，我还是想去见见令尊。”

“可是哪里说的不对？”张玄知见她还是要见，以为刚刚她是在恭维，连忙问到。

“没有不对，我父母的确是希望我与一人结亲，也的确如你所说，是利益纠葛，两姓联姻。”少女叹了口气，似是卸下了防备：“我不愿意，也是真的。”

“万里蹀躞，以梦为归。姑娘很是看中亲情。”张玄知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觉如同蛛网，挣得脱挣不脱都是错。父母要将女儿嫁人，她这个做女儿的又能怎么反抗呢？明明有父母，却有似没有，若是于父母缘浅的，倒也不会这般难过，但是这姑娘这般看中亲情，想来是更加难过了。

真是，难过。

张玄知觉得有些愤然，更多的是无奈，眼底也划过一抹酸涩。

“姑娘，你想逃婚吗？”鬼使神差的，张玄知问出了这句话。

少女有些没想到他会说逃婚，微微侧头表示不解。“张玄知，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我可以找我的父亲帮忙，只要他说你们不合适，想来你的父母也就不会在逼迫你了。”张玄知愣了几息，面色有些尴尬，随即找补了回来，问一个初次见面姑娘要不要逃婚，刚刚他一定是解字算卦之后脑子有些浑沌了。

“我想寻你父亲问的，并不是姻缘，而是想寻求一个人的下落。”少女很快转开话题，似乎刚刚为姻缘悲伤的事不过时风中的飘絮，过眼便随风散了。

“是那位叫做逢罹的人吗？”张玄知也很知趣，没有再问。或许，她已经又了应对的法子，不管是不是已经是她最好的打算，都是她的决定，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去问。

“逢罹，是的，万逢罹，你能算出他在何处吗，或者，他何时会归家。”少女眸色暗沉，声音中带了一丝紧张。

果然是这个人，看来这个人对她十分重要，所以才先用姻缘来搪塞，“姑娘，此次出门历练，家父定了归期，十日内必须回去。如果姑娘不介意，可以随我一起去鹤鸣山，自当为姑娘引荐家父，卜算这位逢罹公子的去向。”

“好，多谢你。”少女收起刚刚的紧张，慢慢起身，行至崖边，望着眼前景色不语，仿若此时这里只有她一人。

模糊又遥远的记忆里，看不清的人影如幻像般来来去去，似乎总是这样，只有她一个人，天真褪去后，笑颜不再，愁苦和悲伤在父亲和母亲的脸上盘桓，渐渐的沉默，少言，敏锐的察觉每个人的心思，却又欺骗自己。

人性如此，奈何不得。

想要凑近看清他们的神情，却又双眼迷蒙，脚如灌铅，浑浑噩噩，最终蜷缩在一方狭窄的世界中。

骤然风乍起，似有水汽漫漫，雾色迷蒙，张玄知也举壶喝了一口酒，但还是不知如何安慰眼前的少女。

雾色中少女身影有些模糊，没有哭声，帷帽的薄纱被风微微吹起，又被珍珠流苏压下，乌发在肩头垂荡，少女背影透着一股坚毅。

“张玄知，风生水起，你刚刚算的，我明白了。”少女道。随着情绪的恢复，她的声音也有了力气，仿若刚刚的沉默是在积蓄力量，没有刚刚问询卦象的柔和。

风生水起，原来如此，峰顶的泉水直泻而下，落入半山腰的潭中，风带着还未落入潭中的水珠，逆行而上，成就了这番奇景。

“路途漫漫，未曾请教姑娘姓名。”张玄知漫步至少女身侧几步，整容说道。

“万归荑，家父是万古山庄庄主。”少女侧身行了半礼，“家父与令尊有过几面之缘，原本我就打算前往鹤鸣山拜见令尊的，如此，倒是凑巧了。”

少女抬手，屈指放入口中，一声呼哨。山下也传来一声呼哨回应，想来是那抱着长剑的护卫傻大个。

“好，万姑娘，此去鹤鸣山大约五日路程，若有不便，我可去信延缓归期。”张玄知道。

“不必，山下有快马，我们半日就可到风凌渡，在渡口搭船，两日即可到九皋镇，再有半日，便可到鹤鸣山。”少女语速极快，“如此，三日即可。”

张玄知默了默，救命恩人寻人之心急迫，他有心想说些什么，但是又咽了下去。

“下山吧，杜松在等我们了。”万归荑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