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走在校园里,横竖轮不到她出头,她安心于这种隐匿。父母的离婚导致她在校内普通人的地位不保,不成熟的同学不吝向她展示天真的残忍。她在承受时不知道那叫霸凌。那些披着玩笑外衣的伤害,成年后依然存在。所以,她拼了命地想逃离,想到谁都不认识她的外地读书——可惜时运不济,最后在本地读了师范类的大学。
师范类大学与时俱进,增开了平面设计专业。到她报考的时候,平面设计已不是什么有光辉前途的专业,但是不管了,胜过读无用武之地的历史专业、昨日黄花的英语专业,或者不温不火读了仿佛没有读的万金油专业。
不确知南下的爸爸是否往大爷家寄过钱,反正她始终如一地过着缺钱的日子。像《挪威的森林》里小林绿子那样穿着湿文胸上学,于她都不是最苦楚的事。最苦楚的是,春夏秋冬,永远只有一双鞋。大脚拇指处的鞋底磨穿,走路只敢发力到脚掌,弄得像跛足。
高考结束的那年暑假,从学业压力中解放的她去同学家开的餐馆打工,两个月下来,赚到了半年的生活费。学费早就打定主意申请助学贷款,入学后也会去申请勤工俭学。她害怕大大出言阻止她读大学,赶在大人开口谈钱前先声明自己已经准备好一切。
必须俯首,必须装乖,否则……
大大没有说出过“否则”的内容,但是她意会到了。否则就永远别想再踏进这个家门。
她那时年龄小,胆子也小,多少好面子。为了不在阖家团聚的寒假里成为唯一申请学校宿舍的异类,她再一次将姿态低到尘埃里。大学四年,她逢召必回,推掉家教,退掉约会,退掉学习计划,乖乖回到大大家,当免费家教老师、保洁员、烧菜阿姨、洗衣工、出气筒……不管心里有多抗拒,都风雨无阻。由此可见,她也确实坚韧。
大学毕业,终于甩掉了寒假当留守异类的风险,火速贱卖书本,卷了行李,直奔上海。从此一如她消失在茫茫人海的爸,不肯再踏上伤心故乡半步。
当地人说起上海,都会无意识地附加一个“大”字。她的不二城,只有大上海。地大,人多,混迹在他城里,淹没在人堆里,没有一个熟人,才有她想要的安全感。
孙露娜陷入自己的追忆中,连大大什么时候挂的电话都不知道。
大头虾也没心情煮了。孙露娜连忙给桃兮打电话。“怎么办?怎么办?”语气之着急,丝毫不亚于昨天桃兮坐在出租车上给她打电话的时候。
“寄人篱下和犯不起错成为我自卑的两大根源,我还没有自愈呢。大大要把她的宝贝女儿发过来。这个小阿妹无法无天,被宠得不像样子。刻薄到近乎凶残的大大都不是她的对手,她要是来了,我还有活路吗?”
桃兮自小生活顺遂,想象坏人的极限是挑拨离间、两面三刀。出坏主意的水平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她极力思考后,建议孙露娜冷淡以对。“试想小阿妹娇生惯养,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忙着加班,没空照顾她生活。她顿顿外卖,你大大能不心疼?她在家里找不到工作,凭什么到上海就找到了?大概率还是找不着。假以时日,坐吃山空,又天天外卖。钱花出去了,工作没着落,你大大能不着急?一来二去……我猜,最多三个月,就会打道回府。所以,最坏打算是你忍耐三个月啦。”
桃兮的话令孙露娜吃了定心丸。
伯父伯母晚婚,结婚后多年不育,养出的女儿反倒比她小6岁。她最后一次见阿圆,是五六年前。那时候阿圆十五六岁。明明是天真烂漫的年龄,明明两只小鹿一样的眼睛,却射出悍匪气息。阿圆的刁蛮,伴着不耐烦,随时发作,给她留下喜怒无常的印象,让她这个做姐姐的心生怕意。
孙露娜思量再三,决定还手。她给大大发消息:【最近跟项目,非常忙,怕照顾不到。】
发送完,又觉得“最近”两个字说得保守了。有心撤回,又怕落下推三阻四的嫌疑。大大的消息终结了她的纠结:【没关系。让她过去就是为了锻炼她。你什么都不用为她做。】
这是铁板钉钉要把小太妹发给她的意思了。
孙露娜顿觉明天带去公司的午饭上添不添三只大红虾,已经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