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视力算是极好的,在黑暗中也能勉强视物,待天风走近,她才看清了碗里的药汁,不是纯正的黑色,而是带了点暗紫,面色顿时有些怪异起来。
原来她之前喝的就是这么一碗东西?
好歹也是活了两世的人,过去生了重病时也喝过各种苦药,但她绝对没有见过颜色如此特别的,甚至是有些惊悚的汤药。
天风如之前一般,走过来往床上一坐,伸手就要来喂她,她立马挪开身子,伸手挡住。
“我自己喝!”
男女有防,之前是她全身不能动,还情有可原,现在能行动自如了,怎么能还让他来喂,传出来脸面都不能要了。
天风这些年除了侍奉邵衍比较心甘情愿外,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本来只是被邵衍嘱咐看着她喝药的,但她身子有恙,不能自己动手,他为了完成任务只好代劳,如今她能自己来,他也乐得不用再动手。
沈碧月拿过药碗,刚要凑近,一股呛鼻的苦药味扑面而来,熏得她差点头眼昏花,但在天风目不转睛如同监视般的盯视下,还是一脸嫌弃地皱着眉头咕咚喝掉一碗。
口中再度甘苦泛滥,她将碗拿开,五官都紧紧皱成了一团,有些可怜巴巴道:“天风大人,有蜜饯漱口吗?”
“我去请示一下主子。”
沈碧月:“”
她盯着天风离开的背影,恨得牙痒痒吃个蜜饯还要请示豫王?这么说来是不是连她上个茅厕都得经过那位殿下的允许?
没一会儿,天风回来了。
“主子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还请沈姑娘多吃些苦,才能早日药到病除。”
沈碧月:“”
“沈姑娘若有事要吩咐,拍床即刻,王府的侍卫就在门外守着。”
沈碧月冷眼瞧他,“你只负责看我喝药?”
天风点头,拿过空碗转身就出去了,顺便带上门。
蜜饯不给吃,叫人还得拍床,当她是哪个乡下来的村姑野妇吗,虽然她长年都住在偏僻的乡下外庄,只能勉强算是个被遗弃到乡野的大家闺秀。
沈碧月有些气闷,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紧闭的窗边,漆黑的夜色透过窗纸模糊地充盈整个房间,外头很安静,只有打更的声音不知从哪条街模模糊糊地传来,听不太清楚。
她伸手想去推门,触手硬实,推不开,霎时抿紧了唇,转身回了床上,盖上被子睡闷头觉。
门窗紧闭,门外还有人看守,摆明了将她囚禁起来,只是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若是在保州最好,她就能寻机与孟家人取得联系,潜逃回永安。
喝完药后总是爱犯困,沈碧月想着想着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两天都是天风进来送药,一日三次,每次都在吃过饭菜后送来,药味熏得她连吃饭的欲望都减轻了好几份。
本想见见邵衍,可天风说他正忙,想从天风身上下手,偏偏他又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嘴紧得很,除了喝药和主子,再撬不出别的话来,让她连探听邵衍的去向都很难。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第四天,天风终于不过来了,还让人特意来传话,说是她的身子已经好了,不用再喝药。
她嗤笑一声,自己就是识医理的人,比谁都要清楚自己身子是个什么状态,那日邵衍掐她,最多是伤了喉咙,不伤内里,根本就不需要喝那么多药。
虽然闻不出药汁的成分,但她还是能从极熏人的苦味和不给蜜饯猜出一二,这些不过是邵衍折磨她的手段,按他那个锱铢必较的性子,能从他手底下死里逃生不代表那些恩怨过节能全部被遗忘。
她没办法揣摩出他的所有心思,但从这一点来看,能猜出一些也足够应付了。
果然不到半日,天风过来了,这回他的手里没有药碗,而是捧着一套粉色的衣裳。
“主子说沈姑娘的身份特殊,还是扮做丫头更好行动,省得让有心人发现了,污了姑娘的名声。”说完径直将衣裳往她怀里扔,不给她丝毫反驳或是拒绝的机会。
这套衣裳很像朝仙阁丫头穿的那套,说到朝仙阁,她的名声早就在那个地方被邵衍给毁得七七八八的了,根本就不差这一次两次。
沈碧月指着自己脖颈处的青紫色掐痕冷冷道:“感念殿下体恤臣女,只是臣女病体有恙,怕污了豫王殿下的眼。”
从她能动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照镜子,那日邵衍掐得久,又用了狠劲,掐痕青紫不说,因为他是隔着衣袖掐的,还能明显看出边沿模糊开的一圈淤痕,这么重的外伤偏生没送药膏来,摆明是故意晾着。
天风面无表情道:“主子吩咐那道痕迹得留着,方能提醒沈姑娘时刻谨记不要冒着忤逆顶撞的心,有刺就拔,秉持一贯的乖顺可人,才能讨人喜欢。”
沈碧月攥紧了怀里的衣裳,“那,殿下要我做什么?”
“换上衣服,随我去见他。”
她冷笑一声,“殿下是不是还要我涂得一脸漆黑去见他,就像当初在朝仙阁那样?”
“主子没有吩咐,沈姑娘若是愿意,大可以试试。”
看着天风关门出去,沈碧月微微抿唇,攥着衣服去床上换,这里的屋子没有屏风。
换好衣服,她开门出去,看见门外果然站着两名王府侍卫,这里应该是一处客栈,宽阔笔直的长廊一路连着房间过去,只是四周都安静得很,像是那些房间都没有住人一般。
天风看出了她的疑惑,说道:“主子把这里都包下来了,没人会上来,沈姑娘大可放松。”
沈碧月没再问,安安分分跟在他身后转出楼梯口往上走,看来邵衍跟她不在同一层楼。
趁着走楼梯的时候,她偷眼往下看,也是一个人影都没瞧见,从下往上数,她所在的应该是三层,而邵衍在四层。
跟着天风走到一间房前,他没有上前扣门,而是轻声道:“主子,人带来了。”
“放她进来。”邵衍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有些小声,那撩人的磁性尾音依旧听得清楚,很是好听。
天风侧开身子,沈碧月垂眸,上前伸手推开门,迎面而来一阵暖意,夹着莲花的淡雅清香,这样舒暖安神的雅香,非但没有让她放松,反而是更加精神紧绷起来。
这间房比起她住的那间,要大上两倍有余,房内摆设虽比不上玲珑的精巧雅韵,但也大方雅观,简单别致。
开门的第一眼扫去,外间没有人,她关上门,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听到里间传来窸窣动静,才抬脚走了进去,刚撩开隔着里外间的竹帘,就看见一抹纤长的身影站在床边。
一头长发柔顺垂下,赤着脚,下身仅着一条裘裤,上身衣衫半褪,显然是刚刚要穿上,袒露的健硕胸膛因长年不见阳光而愈发显得苍白透亮,如白玉碎雪,霜积枝头两含茱萸,长袖未遮盖的双臂看起来虽瘦,却坚实有力,充满了喷薄而出的饱满力量。
只是在他看似强健有力,如白玉天生的身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最深的一条盘亘在他的胸口上,屋内有夜明珠照亮,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条疤痕宛如墨龙一般。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奇特的伤疤,在安会山的那晚也没有看见。
邵衍将衣裳拉上,紧紧系好,瞥了她一眼,“过来替孤更衣。”
沈碧月没动,就站在竹帘边,“回殿下,婢子不会。”
“不会就学,没有人天生就是奴婢。”他的态度出奇的温和,一点也没有以前的张扬跋扈。
沈碧月挑眉,显然有些意外,向来生杀予夺,不将人命放心上的亲王殿下会说出这种话,她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见她还待在那边不动,他语气立马转为不善,“耳聋了?过来。”
刚刚可能真的是幻觉。
沈碧月看了他一眼,低头慢吞吞地走到他身前,一副十分恭敬的模样,“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臣女?”
她倒是问得直白。
邵衍低头看着她,“天风没告诉你?”
“说了,只是让臣女侍奉殿下,殿下可放心?”沈碧月站得离他很近,近到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莲苦香。
“你会杀孤?”
这话同样回得很直白。
沈碧月轻笑道:“怎么敢,臣女惜命,好容易从殿下手里死里逃生一回,就不会再重蹈覆辙,将自己的命往别人手里送。”
“在孤面前说这些,你的胆子很大。”
“天风护卫也这么夸过臣女,不过臣女想听到殿下亲口答应。”
“死过一次,你的脸皮更厚了。”
“只要能保住小命,臣女就是为殿下说尽甜言蜜语都是值当的。”
“油腔滑调!”
“没有人生来就是油嘴滑舌的,都是形势所逼,还请殿下多多体谅臣女,再说殿下也听得高兴,不是吗?”
“谁给你的胆子胡说八道!”
“取悦殿下,自然就要大胆一点。”
她说着突然绕过他的身子,伸手往他身后的榻上探去,邵衍身子一紧,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动了一下。
沈碧月离他很近,眼力也极好,自然没错过他身体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殿下既然不信任其他人来服侍,只习惯天风护卫,又何必给自己找不愉快呢?”
邵衍微微眯起眼,“你在教训孤?”
沈碧月轻轻揉着手里拿着的中衣,想了一会儿,道:“为奴为仆,总要以主子的利益为优先考量,既然殿下要臣女作奴婢,臣女就会殚精竭虑地替殿下着想,这才是奴婢之道。”
“好一个沈家女。不过是让你做一回奴婢,就给孤提出这么多大道理。”
“殿下喜欢听吗?”
“你说的都是舒坦话,自然爱听的。”这回他承认了。
沈碧月笑道:“自古以来,忠言逆耳,好话顺心,奴婢能哄得殿下开心了,也是功劳一件。”
忠言都是说给明主听的,只有昏庸的主子听着好话才会觉得开心,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拐着弯地在骂他昏庸,还想把讨好他一事当做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这算什么功劳。
邵衍冷笑道:“不要脸皮的东西!”
“脸面这个东西,总是弊大于利,奴婢不喜欢。”沈碧月摊开中衣,触手是极好的绸缎料子。
她好歹也当过三年皇后,自是见过不少好东西,手里的这件衣裳,布料上好,价值不菲,连前世身为皇后的她都极少拿去裁衣,舍不得用,他倒拿来裁作中衣了,奢侈至极。
沈碧月在心里感叹一声,轻轻展开,踮起脚往他身上披,仔仔细细地穿上,他的个子比她高些,她只能努力伸长了手,姿势有些不雅,动作有些艰难,最后好不容易替他穿上了。
她转到邵衍的面前要替他系扣子,邵衍却突然退开一步,避过了她的手,抬手自己系。
沈碧月静静地看着他,既然这么嫌弃与旁人接触,还非要给她找麻烦,到头来还不是得自己动手,活该。
待他系完扣子,沈碧月开口道:“殿下还需要奴婢更衣吗?”
邵衍伸手取过榻上的外衣,瞧她一眼,“这么喜欢当奴婢?”
沈碧月没吭声,鬼知道他要说出什么话来阴她。
玄色玉簪束发,乌皮靴套上,一切都穿戴整齐后,邵衍突然倾身入榻,探手伸入榻上最深处,再缩回来时手上已经抓了一堆衣物,往沈碧月身上一扔。
他的动作很快,她来不及反应,猝不及防地被衣物盖了一脸,抓下来一看,脸色登时就黑了。
上好绸缎裁成的里衣和裘裤,还有穿过的袜子,看起来衿贵又奢华,没有普通男人的贴身衣物该有的咸臭味,而是与它们的主人一样,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雪莲苦香。
邵衍见她苦大仇深地盯着那堆衣物,心情立马又好了一些,淡淡道:“方才看你很是眷念孤的贴身衣物,如果你想要,那些送你也无妨。”
将男子的贴身衣物拿在手里,无异于和那个男人私相授受,传出去便要背上德行有亏,淫荡可耻的坏名声,亏得他还能说出什么送她的话来。
前世也是嫁过人的,并非没有接触过男人的衣物,可对方不是自己的枕边人,在他面前还拿着他的衣物,沈碧月还是微红了脸,有羞的,也有气的。
“殿下的衣物尊贵,奴婢要不得。”
邵衍听她语气生硬,挑眉道:“孤差点忘了,你好的应该是邓家公子那口,难怪不喜欢孤的衣物。”
沈碧月气极,开口想反驳,又听他骤然冷淡的声音,“也罢,既然你不喜欢,孤就留着,你今晚便都洗了罢,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你动作快些,孤要出去,回来的时候会检查,你最好不要偷懒。”
说完抬脚就往门外走去,半点留恋都没有。
天风正候在外头,见邵衍出去,立马将手里的玄色大氅给他披上,顺便往他手里塞了个手炉,两人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沈碧月看着手里的衣物,又是叹气,又是咬牙切齿,一张素白的小脸时红时紫的,恨不得拿把剪刀就把这些都给剪成碎片。
她突然发现,每次面对豫王,吃闷声亏的是她,险些丢性命的也是她,与他互斗的结果都是她膈应了他,然后他反过来不爽地取她性命,或是死命折腾她。
身份地位的悬殊,注定了她永远处于下风。
她将衣物揉成一团狠狠扣在榻边,转身出门去找店里的伙计,打算取盆打水。
离开前开窗看了眼天色,黑漆漆的一片,星辰寥寥,弯钩月色孤零零地挂在天上。
这个时候应该是四更天,即便是被邵衍当做奴婢,她也不能自贱身份,深更半夜去敲店伙计的门,正要关上窗,突然看见远方的黑暗中有星火微闪。
题外话
后面还有一更!祝大家看文愉快!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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