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书场内,一上一下,凸显出的是一俗一雅。
西面的二楼没外包,楼梯建在书场最里面,楼梯口正对着说书台子侧边。
上楼对着的几个小间,用来供琴师、说书先生候场休息。
往里去,是一个大套间,书场东家留着自用,用来招待客人,商谈个事情什么的。
殷三瞄了眼楼上,皱着鼻子,猛吸了几下,勾起肩,寻了个熟人的桌子,挤坐下,打着招呼,伸手在桌上碟子里捏了几粒瓜子,歪着头嗑着瓜子,听起了书。
刘把头搀着麻爵爷到了楼梯前,犹疑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举着手虚抬着麻爵爷的手腕,“爵爷小心台阶,慢点走。”
麻爵爷也不搭理他,夹着拐,一歪一扭上了楼。
东家套房外间屋里,红木大圆桌上摆着四凉四热的素食席面。
一个身着软袍,活脱脱像刚从隔壁城隍庙寿星殿神龛走下来,白发白须老者,正是创建七碗茶书场的百岁人瑞,齐老太爷。
此时,齐老太爷罕有地神色恭敬,躬身而立,听端坐在正位上的光头僧人,边吃边做出的点评。
麻爵爷立在门口,忍着心中的疑问和不解,正了正衣袍,努力以单腿直立着,恭恭敬敬地插手行礼,道:“齐爷,麻贵来了。”
白发高大老者一面招手示意麻贵进屋,一面轻声跟和尚介绍道:“麻炎,他媳妇儿认了我当干爹,算是我的干女婿。
他曾是大业城西城督建司掌令官,我这书场占了两座三进的大宅院,不合乎朝廷法令,是多亏了他帮着张罗,才能建成了。
这是,,,,,,”简略的介绍了麻炎,反过来给麻炎介绍和尚,话到嘴边陡然卡了壳。
半张着嘴,手虚指向和尚,寿眉下的眼睛眨巴又眨巴,嘴里却不说话。
麻炎大是奇怪,虽然媳妇儿认了齐老太爷当干爹,认真论起年岁他们两口子其实得跟齐老太爷叫爷爷。
齐老太爷的年岁可是要比西魏国都长,一百几十岁的老人家,少年时亲身经历了六镇建国前后的乱世,壮年时举家迁徙南梁国,数十年后闻听西魏国要在大秦故都之地,重建一座都城,古稀之年的老人,又一次带着家人不远千里回归故里。
安德坊的根基---城隍庙,就是由老人主持重建。也只有亲眼见识过大秦故都风采的老人,才能将百年前的风貌重现。
老人这一生走南闯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即便是国主陛下面前都谈笑风生。
今个儿这是咋回事?
麻炎忍不住好奇,抬眼看向主位坐着的光头和尚。
正好和尚也在打量麻炎,目光撞在了一起。
这和尚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一身灰布僧衣,光头无须,面上皱纹不多不少,也不深不浅,单只是看面容身形,很难找出特点,也难以确定具体的年岁。
可无论如何也不会比活成了人瑞的齐老太爷更年长。
和尚的八字眉微微挑起,眯起三角眼,露出了个笑模样。
“你就是用半个脚掌换了个爵位的麻炎,把拐丢开了,走两步让我瞧瞧。”
麻炎一愣。
半个脚掌换爵位这事传的很广,可都是背着他这个当事人在讲,这个和尚首次见面便当着他面提起,直戳戳的,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脸上顿时就挂了相。
瞧着他大刺刺坐在椅子上,安然享受着齐老太爷躬腰伺候,这份做派,麻炎看在眼里越发的不悦。
“这位大和尚,,,,”
和尚丢掉筷子,摇着手指,拦住了麻炎,斜撇着嘴,抢着说道:“干嘛骂人呀! 谁规定脑袋上没毛就得是歪嘴和尚? ”
麻炎一句话没说完,被生生顶了这么一句,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憋得难受。“咳咳,,咳。”
和尚抬起右手,食中二指上下翻飞,敲木鱼似的敲着光溜溜的脑壳。
眼睛看向陪着笑脸的齐老太爷,埋怨道:“小齐呀! 都怪你。 我在城隍庙门口支挂摊,既为人消灾解困,顺带着还能收些银钱;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好不舒坦快活。
你说你,也老大岁数了,咋就不安安生生坐家里享清福呢? 瞎溜达。
溜达到卦摊,你不测字看相也不求卦,不是瞎溜达吗!
我是你谁呀?
又不是你亲祖宗,干嘛没羞没臊的,非要拉我回来,好吃好喝的供着。
你叫麻瘸子过来,我算是明白了,你不是真孝敬我,是给这干女婿铺路呢!
可惜了了,人家根本就不搭茬,看不起你找来的假祖宗。
你说你干的这事,可乐不可乐!?”
“我这点小心思,您老一眼就看到底了。”齐老太爷搓着双手,笑意谄媚,“您心情好了,就可怜一下孩子;心情不好了,那也是他跟您的缘份没到。
左右您老都别为这事坏了心情,好不容易才让我逮住个机会,就让我踏踏实实的孝敬您些日子。”双手扯着和尚的袍袖,甩了甩。
麻炎目瞪口呆,惊得嘴巴都闭不上了。
这还是齐老太爷吗?
见了国主陛下都不用下拜的百岁人瑞,黏黏糊糊,卑躬屈膝的这个副样子,像个讨糖吃的毛孩子。
“小齐呀,你这女婿的脚是真不行了。又没一点底子,还年岁忒大;晚了,完蛋喽,没法子了,这辈子就安分的架拐做瘸子。”
和尚见齐老太爷面带惋惜之色,口气一转,“医治是不可能了,但你可以求阿二家,给做一个。”
麻炎听得脑子晕乎乎,倒也多少听出来了些名堂。原来齐老太爷这是求着和尚给自己治脚,和尚的意思是治不好了,反而是可以求人做只脚。
意思是这意思,可是脑子还是转不过弯; 切了大半个脚掌咋还能治好不成?更离奇的是治不成还能够求人再做一个;难不成这和尚是个修行仙法的仙人?
齐老太爷给和尚空了的杯子满上酒,恭谨的双手奉上,等和尚接了酒杯,陪着小心,轻声说道:“这法子我也知道,可是,,,,人家就不认我。 还得您老给个话。”
“也对,你不过是随着小猴孙背了两年药篓,不算是本家人,何况还惹了祸,坏了小猴孙的大事,也就是小猴孙心怀慈悲,换了别人兴许就宰了你了!
这事你求我也是白搭,小猴孙和我还能念点香火情,老二家历来最讲究门里门外,连我都只认作半个自家人,即便是我亲自登门,麻瘸子算什么人?曲里拐弯也绕不到门里,老二家还是不会伸手帮这个忙。”
话说到此,齐老太爷心知事难为,还是招呼麻炎在游廊来回走了一圈,请和尚看了,这才让麻炎侍立在旁。
齐老太爷恳求道:“还得请您老赏脸,给麻炎看看面相。”
和尚抬目瞄眼麻炎,“烛光闪烁,瞧不清晰。”
齐老太爷犹不死心,“不然,让他写个字,您给测测。”
“麻瘸子瞧不起我,心不诚,写多少字也是白搭!”和尚当即拒绝。
“无事献殷勤,绝没好事; 小齐你的饭,以后绝不能吃了。”
和尚起身作势要走,一步跨到麻炎身后,突然抬手在麻炎后心写写画画。
齐老太爷欣喜若狂,忙不迭的双手抱拳,连连拜谢。
麻炎夹在中间,不明所以,一愣神。 就听和尚在身后说道:“以后是以后,今天这顿先吃饱了。”
和尚已折回身,落座继续吃上了。
吃了两口,和尚陡然一拍光头,“嗨!小齐,我还要在此逗留些时日,你跟人介绍我时,阿猫阿狗的总归要有一个名讳。”
他用袍袖抹抹嘴角,看向麻炎,双手合十,霎时间仪态庄严,语声醇厚:“贫僧明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