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云是司宝三叔的名字。
祭司站起身,掌中木杖顿地三响,地面蓦然一震,他身前三尺之地,地板自行翻开,一尊三丈高的塑像缓缓升起。
七月定睛看去,是一尊女子雕塑,身态窈窕,眉若剑指,凤眼含波,指尖所握好像一枚简牍之物。
更奇怪地是,雕像除却一颗臻首,脖子之下犹如漆墨,透着一丝迥然诡异。
只闻祭司沙哑之音响道:“功成只在今日,过了今晚,我等皆得解脱诅咒,部族兴旺指日可待。”
大凡祭司皆是天生的政治家。
七月环视一圈,默默腹诽,忽然心头一动,诅咒?
哀牢部的消亡莫非源于诅咒?是谁诅咒了这一族?
他将目光投向司宝,后者正好也望了过来,满眼焦躁之意。
祭司此时继道:“我哀牢部受星月部之祸乱牵连,无端承受神诅千载之苦,一旦祭祀礼成,一切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我等当可走出哀牢山这座牢笼,今日必成!”
原来竟是神诅?
但若依祭司而言,事情真相就变得越加扑朔迷离了?按祭司一方,哀牢部的灾难来自于神诅,而司宝的言辞隐隐将矛头指向黑袍祭司。
七月模糊想着,耳边竟又有一道突兀微弱的声音传来。
“救我!救救我的族人!”
七月故作镇定,拿眼偷瞄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黑袍祭司鼓动工作完成,一只白鼋背驮一方尺宽圆底铜鼎出现,迈着王八步来到第一个哀牢族人面前。
这是一位半颗眼珠子掉出眼窝的老人之一,老人神色木然,以低沉嗓音念道:“吾愿以吾骨血福荫部裔,永消神诅!”
然后老人伸出左腕,任由白鼋一口咬住,不多的鲜血流入白鼋嘴里,随后竟然流淌在了它背部那一方铜鼎内。
老人面色灰败,颓然倒下,眼见活不了。
亲睹如此诡谲一幕,七月心底暗暗抽搐,巫术一道果然已超出科学认知范畴。
他暗暗寻思对策。
一个一个哀牢族人接连倒地不起……
那一道莫名声音又间断出现了两三回,七月大致猜出声音源头,来自那一尊女子雕塑,他在雕塑一张姣好面孔上瞧见了一丝疯狂痛苦与无力哀伤的神情。
司珠盘腿端坐在黑袍祭司身前,一双水瞳空洞无神。
七月此时业已明白司宝进殿之前那一句“待会你就知晓了”的含义,不怪他想带着妹妹一起逃离,自己与他兄妹二人相遇绝非偶然,他们一直在希冀或等待那位三叔的出现。
七月暂时想不明白,司宝为何如此笃信自己的三叔还没有葬身狼或蛇腹化作一坨排泄物。
半数哀牢族人倒下后,一头上古生物终于来得七月面前,在一对犹如蛇蛙、冷血无情的微突眼眶内,他敏锐察觉到一缕嗜血与兴奋的期待。
这头畜生已然具备灵智。
七月当然没有打算乖乖奉上鲜血,那一方铜鼎好似一个无底洞,盛入半数哀牢族人的血液也不见半丝溢出。
黑袍祭司大人不见催促,白鼋鼻息粗重几分,口角涎液鲜血一并滴落。
七月淡道:“要我献血不难,祭司大人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黑袍祭司眼珠一翻,“但说无妨。”
七月道:“来此之前,我家祭司大人有言,传言星月大部拥有一颗‘沧海之泪’,当留存于哀牢部,此物稀有,亦或可消除神诅,为何不见您动用?”
他口中“祭司大人”其实指称疯狂博士,如他这般穿越时空任务,官方皆有信息记载存档,疯狂博士不愿摆上台面,私下有过一番口述交代,此行哀牢山任务的真正目的——探查出一颗“沧海之泪”的下落。
至于“沧海之泪”究竟为何物,疯狂博士没有明说,而消除神诅之说全是他一番临时发挥。
七月的话引来一阵小小骚动,这群干尸孱弱归孱弱,理智犹在,垂死目光一时齐齐投向黑袍祭司。
司宝却是瞪大了眼珠,盯住七月,若有几分期盼。
“咯咯——”
“守月部果然没安什么好心。”黑袍祭司怪笑道,“沧海之泪早已遗失多年,老夫也一直暗中寻找。”
他难得犹疑一会,“若此次祭祀礼成,或许能够找出一二线索。”
七月同样犹豫,不知黑袍祭司所言真假。
此刻那一道求救声音再次响起:“守月部的七月,如果可以救下我的族人,我愿意告诉你。”
从司宝提起祭祀大典开始,七月始终忽略了一个问题,以他从疯狂博士处得来信息,神魔一脉似乎自远古之后便神秘消失,因此在他心里先入为主,祭祀的对象理应是哀牢部落的某位先祖。
血祭在古代历来谈不上新鲜,却皆当以部族奴隶或部落敌人之血为祭,反观哀牢部落,不单以本族族人鲜血献祭,持续的血祭更已让部落沦落至濒临灭亡的边缘,完全脱离了常理。
如此一来,女子雕塑的身份十分可怪,且不提她是不是某种灵体类生命。
而黑袍祭司之言,今晚当是最为关键的一次祭祀,按七月当下理解,一旦祭祀完成,整尊雕塑通体变黑,黑袍祭司完全掌控女子雕塑内的某个“灵异”,所以才有那一句——“若此次祭祀礼成,或许能够找出一二线索”。
不知名何存在的“灵异”意识到危机,这才屡屡向自己这位外来者求救。
至少从目前两者言行加以判断,黑袍祭司动机不纯,大概率如自己一般图谋一颗“沧海之泪”,不知名“灵异”倒颇有几分可信。
若在未遇到司宝司珠兄妹前,七月无所谓是非对错,他只是一位“过客”,现在不禁踌躇起来。
“既然不愿,老夫自取便是。”黑袍祭司已失去耐心,木杖一顿地,白鼋一副腥臭烘烘嘴巴露出两排细密锯齿,闪电咬了过来。
七月早有提防,两脚一点地面,准备先行后跳闪避。
身下符文一道幽芒骤然闪动间,令他猝不及防,两脚犹如胶固原地,无法腾挪半分,情急之下,他身体一个后仰,右手扣动扳机。
“噗——”腰间一团电磁风暴射出,顿将白鼋笼罩在内,滋滋电光闪耀下,白鼋惨嚎退却,鼎内血液翻腾,竟蒸发了少许。
“雷电之法!倒是老夫小瞧你了,如此留你不得。”黑袍祭司露出几分恼怒和忌惮。
“白鼋继续收取血液,反抗者杀!”
“白灵,杀了他!”
他第三道声音落下时,大厅某处角落阴影中,一头近乎丈高的雪白身影现出,正是七月担心遭遇的那一头狼王。
狼王闻令,迅若疾电扑杀过来。
“以雷电之法攻击我——塑像,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灵异女子声音催促道。
时间根本不容七月迟疑片刻,他右臂一抬,就在黑袍祭司以为七月即将攻击他时,第二团电磁风暴倏地击中雕像胸腹位置,墨色瞬间褪去,留下一道碗口大小空白。
“该死!”黑袍祭司大怒,口中快速念颂咒文,木杖频频顿地,大厅内符文一个又一个闪烁而起,彼此相连,最终化作一道黑线如龙蛇一般游动向雕塑胸腹间那一处空白,它要进行修补。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閟——”一声尖啸伴随一道古老音语骤从雕像嘴巴吐出。
七月只觉脚下一松,在狼王临身扑下的一霎,一个侧滚闪避开,倒地的同时,左手一挥,“圆光斩”迅猛飞出。
另一方向,白鼋正伸长脖子吞向司宝,银光一闪间,一只鳖头高高飞起,嘴巴保持大张。
“圆光斩”空中一折,倒飞而回,狼王腾空一跃,躲避开去。
七月得隙,立身抽出十字架武器,这一把武器刀剑两用,适合肉搏近战,有名“囚笼”。
狼王再次扑来,七月这一次选择硬抗,借机掂量一番这头畜生究竟几斤几两,囚笼一横,直接架于身前,爪剑瞬间交锋。
七月双腿猛地一沉,双掌奋力一个上抬,硬生生将狼王挑飞出去,心下不由暗凛,即便单打独斗,他恐怕也要费一番功夫、吃点苦头才能拿下狼王。
黑袍祭司尚未出手,另有一条不知隐藏何处的大蛇,怎么算己方都处于绝对劣势,早知随身多带些高科武器。
不过疯狂博士有言在先,给他一把电磁短枪已经冒了不小风险,七月问及原因时,博士呵呵两笑,说道这是一个玄学问题,讲了他也不明白,如果非要冠以一个术语,叫做“有违天和”。
灵异女子多半指望不上,助他解除禁锢之后再无丝毫动静——这算不算拉人踩坑,风险自理。
念头及此,七月闪过狼王一击,正要趁隙瞅一眼,只听司宝撕心裂肺吼道:“七月大哥,快救救我妹妹。”
他循声望去,只见那头负鼎白鼋竟已重新生出一个崭新脑袋,司珠眼神空洞,立于方鼎一侧,一人一鳖,悬空顿在女子雕塑面庞三寸之外。
黑袍祭司早停止颂咒,右手食指于身前虚空快速画动,另一方司珠小手自鼎内蘸血,动作与黑袍祭司始终保持同频,落点恰在雕塑最后尚未着墨之地。
黑袍祭司一直在忙着完成最后的献祭仪式,每一个符咒落下,雕塑面庞染墨数寸,司珠小小身躯跟着淡薄一分,显然黑袍祭司一方面将司珠用作工具人,同时作为承受某种反噬伤害的替身傀儡。
七月不及思考,最后一颗电磁子弹轰出,电花在黑袍祭司三尺之外炸开,再也不能寸进半步,对方早备防范手段。
狼王趁机一个飞扑,七月分神之间,避开要害部位,左边脸颊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可怖伤口。
顶上大殿石门,陡然剧烈震动起来,震动过后,随着一片窸窸窣窣声响,一条水桶粗的黝黑大蛇自石阶游走而下,转眼来到大厅。
“天意如此,你走吧。”
“如果将来有机会,走一趟青溪小栖山。”灵异女子终于出声,这一回主动放弃最后的希望。
七月退至司宝身边,原本心思拼着受伤一回也要先斩杀狼王,然后伺机行事,黑蛇甫一出现,令他唯觉泥菩萨过江栽倒姥姥家了。
只闻黑袍祭司不喜反怒道:“白螭,老夫命你守护外围,已经漏进来一条小杂鱼,为何擅自返回?”
“小杂鱼”指的是我吧?七月暗骂道。
黑蛇吐出尺长蛇信嘶鸣几声,庞大身躯忽然坍塌下来,瞬间没了声息。
“叛徒,可找到你了!”
黑袍祭司未及惊愕,两道身影从天降下。
一人青年,器宇轩昂,布衣青衫,唯独左手握一个酒葫芦,一身酒气隔着数丈之远已可闻嗅。
另一人只能算半个人,一条手臂齐肩断去,半边脸若被凶兽舔舐亲热一回,毁于模糊,是个中年汉子。
七月身边,司宝喜极而泣:“三叔,三叔你可回来了——呜呜呜,快救救司珠!”
青年与中年汉子同时扫过来一眼。
汉子走近过来,一把抱住司宝,抚头安慰道:“没事了,不怕。”
黑袍祭司冷笑,“叛徒?你们才是真正的背信者,我不过欺骗了几个凡人,你们却背叛了神灵,代表天道的神族。”
“你们中谁曾落得个好下场?赫连青天、云何舒、白执、殷其雷、静女、山鬼,还有她司空星岚,甚而那位人神白石郎,咯咯!”
黑袍祭司每念出一个名字,青年神色便黯淡一分,“我不还活得好好的。有我在,星岚也不会有事。”
黑袍祭司讥笑起来,“重黎少主,你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而已。咯咯,你们抛弃背信神灵,我偏要将司空星岚魔化成最令人生厌的魔仆,我要让赫连青天永远死不瞑目。”
“你已经来晚一步。”他语中恨意滔天,指尖最后一笔落下,司珠同样一笔,女子雕塑周身终于在这一刻完全墨化,黑色浓郁欲滴。
大厅中一种无形压抑陡然而起。
青年脚下一动,已至雕塑跟前,仰头饮下几口烈酒,如雨喷洒,雕塑表面一阵青烟飘浮过后,反而愈见墨意流淌,女子那一双凤眼似即将睁开来。
“咯咯,重黎少主,好个酒鬼!”黑袍祭司讥笑更甚。
青年黯然一叹,“星岚,对不住了。”他同样一副讥讽表情看向黑袍祭司,“柏舟,你可以小瞧我,不过永远不能轻看赫连青天大哥。”
他掌中一翻,一个墨玉长盒出现,盒面镌刻花虫鸟木、飞禽走兽、百族之形,栩栩如生,各循其迹,各安所生,各守其分,不得相侵。
唯独不见周天星辰。
“葬神棺!”柏舟失声道。
重黎少主将长盒一手罩下,盒身越渐越长,女子雕塑反而愈见愈小,被收入盒内,如同一道木偶。
重黎少主又隔空一指点向黑袍祭司,眼见对方身体软倒于地,喃喃自语道:“柏舟,念你曾为精诚兄弟会成员,兄弟一场,我留你全尸,望你好自往生。”
另一边,七月在司云协助下,手刃狼王,远不如重黎少主风轻云淡举手灭敌,狼狈之间嘴里喘入几口狼血,惹得周身气躁如火。
重黎少主语道:“你不是守月部落族人。”
七月面色一滞,心道编个合理谎言蒙混过关,眼前这位少主绝对代表了上古时代巫族的顶尖战力。
重黎已道:“萍水相蓬,何必问出处。此番得你相助,哀牢部总算留下几根独苗,将来也好对星岚有个交代。”
他自袖中一掏,取出一团蠕动之物和一只陶碗,看前者形状竟是那条黑蛇的蛇胆。
“此物原本我打算用来泡酒,先便宜了你。”
重黎一指划破蛇胆,只见银金色胆汁落入陶碗三分之一,随手一招,将白鼋抓在掌中,依法施为划破鳖腹,取血三分之一,最后倒入三分之一葫芦酒水,以指尖搅和一番。
“喝下它,可以压下狼血燥意,也算对你的一份谢礼。”
大佬,手指干净吗,巫式调酒安全卫生吗——七月作如是想,依旧端起陶碗一饮而尽。
“此间事已了,就此道别。”重黎直接下了送客令。
七月抱拳一拜,冲司宝司珠兄妹一笑,坦然离去。
在重黎少主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刻意的疏离,更有一份心若死灰。
司云小心道:“少主,似乎过于直接了。”
重黎少主举起葫芦饱饮一口,道:“柏舟之言,并非全错。与我等结交相干之人,好像归宿都不怎么好。我虽不懂卦算之术,直觉此人身上因果重重,一旦相交,于他于你我皆非善果,不如快刀斩乱麻,干脆了之。”
他心底犹有另一番自言自语:“这人身上全无本界气息,反而异味浓郁,莫非青天大哥所言异界当真存在,‘沧海之泪’好像是他得自某个异界。算了,今天就算他走运,没有了青天、星岚、遥依他们,这世界早已没什么乐趣……”
走出哀牢山,天色渐明。
七月寻到先前入山屠狼之地,果然狼尸皆已不见,不知是被那条大黑蛇或其它凶兽吞没。
恶心撇在一边,喝过重黎少主调配的混合酒,七月感觉全身精力充沛,回去之后可以让疯狂博士抽取一管研究研究,他肯定很有兴趣。
“青溪小栖山去不了了,时间不够。”
七月方才好不容易压下打探心思,唯恐惹起事端。
打望一周,他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银色方盒,方盒打开,里面是一台半圆形精密仪器,他按下银盒左侧按钮,滴滴声响起,一根幽蓝指针频频晃动,最终定在他身前四尺八寸、及腰一半、西南方向。
七月收起银盒,手掌轻轻一拍,那一方虚空如水波晃动,这便是他此番穿梭进入上古巫界的时空锚点。
虚空之中,一个梭形十二面体式CAQ(疯狂阿Q)实验室特制时空穿梭机静静漂浮。
七月按下后脖短发遮掩的一道流光金纽扣,一层银膜自脚底处渐渐往上延伸,直至将他全身包裹,犹如一只银色蚕蛹。
七月身体仿佛失去重量,漂浮而起,被打开舱门的穿梭机缓缓吸入进去,舱门自行闭合,一方虚空如水遇静恢复了原貌。
无尽苍茫虚空中,一道暗灰色光点如同尘埃一般,穿梭在浮石、星云、不知名物质中,从一个小黑点钻出,依着某种轨迹,又钻进另一个大一点的黑点,这些黑点都是所谓的时空黑洞,也称“虫洞”。
若从无限高的苍穹广角看去,整个画面仿佛静止不动,唯有那一道不安分的灰色光点好像沿着一条无限宽泛的河床,如一条可以忽略不见的芥子游鱼顺流前行,一闪一闪间不断变换自身在河床水流中的位置,直到下一个画外人预设的某一个锚点。
这样一个月后,灰色光点如鱼跃出画面,前方星空中一盏橘色灯光,温馨可人,跳出画面的灰色光点如远归游子倏地钻入进去,彻底消失在了一幅立体空间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