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为了让她睡得好,帐中未点灯,崔怀恩捧着一点儿微光,站在帐外。就借着那一点儿光,皇帝看了厚厚一摞的本子。
说来也怪,毓坤自认为并不喜欢与他待在一处,但不可否认,有他在的时候,她的确睡得很沉。
她微微一动,皇帝便感知了,命宫人取了茶水,递给她漱了口。
毓坤勉力支起身,皇帝抚着她的脊背顺着气,轻声道:“胃口可好些了,朕叫人备了味糟酿橙,一会用些。”
毓坤安静地沉默着,却也没有拒绝。
自从不再呕吐,她便喜欢上了酸的口味,糟酿橙便是用香米和岭南的香橙蒸在一处,既有果香米香,又酸甜相宜,她尝过一次,很是喜欢,未想到竟叫他记住了。
如今她不是皇帝,自然也没那么多讲究,胃口也一向不怎么好,屏蔽的关键字四个月,倒比以前还清减了些,所以遇上自己的喜欢的口味,毓坤也不刻意压抑,能吃便吃了。
晚膳也是布在寝宫里,除了那道糟酿橙,还有八道开胃的小菜,八味甜点心。皇帝也陪着她用饭。
毓坤料想,满桌这样的口味,他一个大男人自然是不喜欢的,但陪了她这么久,倒没有怨言。
望着皇帝恪守着食不言规矩的身影,毓坤怔怔出了会神,却见他从宫人手中接了碗药粥,递在她面前。
知道那是什么,毓坤沉默了会,还是接了过来,慢慢喝了下去。
她是有些怕苦药的,所以太医特别开了安胎的方子,以粳米煮成粥,以药膳进补。
用了晚膳,皇帝会陪她在西苑走走,其实毓坤更愿意一个人待着,对着渺茫的北海出会神,皇帝却万不肯放她自己,做什么都要亲自看着。
毓坤仔细回想,这些时日来,除却上朝,他与她竟是朝夕相处,一开始她并不习惯,但到后来竟也习以为常了。
就寝的时候仍旧与往常一样,皇帝是定要她在身边睡的。
有时候皇帝批本子到很晚,毓坤沐浴后靠在榻上看书,但只要她熄灭了灯,在榻上躺不多会,便会有沉稳的脚步声走进来。身边一沉,被衾已被人掀了开,男子气息混合着芬芳的水汽袭来,有力的手臂将她牢牢圈入怀里,
日子如这般一天天地走过,每每在他怀中醒来,毓坤望着两人交缠凌乱的乌发,竟有种不过是寻常夫妻的感觉。
然而毓坤知道这只是她的错觉。
他们皆不是常人,更不是夫妻。
这会儿已是秋天,她有了六个月的身孕。其实进入第五个月,毓坤便感到胎儿长得很快,她也从微微显怀,变得很显怀。
宽袍大袖也再遮不住身形,毓坤索性不去照镜子了,只是渐渐地,连起身和弯腰也不如先前那样方便,毓坤有些不自在,又担心会叫皇帝瞧出这不自在。
好在皇帝并没有特意留心她的腰身似的,仍旧如原先一般对她,唯一不同的是,陪着她的时间更多了些。
得了他的照料,确实令她轻松很多,尤其是在她这般不便的时候,所以毓坤也不想那么多,还有三个月,等她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一切便结束了。
原来只剩三个月了,毓坤有时怔怔,时间竟过得那样快,她也越来能明显地感到腹中的悸动。
最清晰的一次是在晚上,她夜半醒来,胸中有些发闷,腰间又酸又沉。
身后的人很快便察觉,将她拢在怀里,轻柔地给她捏着腰背。
像是荡漾在水中的小舟上,毓坤舒适又困倦,很快又迷糊过去,朦胧间她感到皇帝的手顿了顿,之后又蓦然收紧。
毓坤有些难耐地挣开,才发觉并不是他的手顿了顿,而是她身体薄薄的肌肤下,有什么动了下。
身子被珍而重之地转了过来,第一次感到他那样的人竟也有如此无措的时候,毓坤忽然有些想笑,但她还要做无事的样子,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垂着,仍做睡着的样子。
皇帝似乎凝望了她好一会,就那样抱着她,直到毓坤再次入眠也没有换个姿势。
第二日晨起的时候,毓坤是被纸张翻卷的声音吵醒的。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才发觉皇帝并不在身边。
此时已是深秋,寝宫中燃着熊熊炭盆,却春意浓浓。毓坤披着素纱单衣,懒洋洋地走下榻,方发觉皇帝正立在案前写字。
毓坤怔了怔,记忆中她还从未见过他认真挥墨时的样子,那样秀逸的身姿与她曾想象过的萧恒的样子竟重合了。
看了好一会,毓坤才走了回去,微黄的熟宣纸如落叶散落满地,毓坤有些艰难地拾起一张,发觉上面龙飞凤舞,笔法遒劲,却只写着一个单字。
而地上铺满的那么些纸,每一张上皆写着一个不同的单字,落了满地。
带着疑惑望着他,毓坤道:“这是做什么。”
见她起了,皇帝也未抬头,将新写的那张依旧掷了道:“我在想,以后我们的孩子出生,要取个什么名儿好。”
“只是想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合适的。”
原来竟是为了这事,毓坤觉得新奇极了,如萧恒那般才情与学识的人,竟也有为选个字而头疼的时候。
但听皇帝毫无阻碍地说出“我们的孩子”五个字,毓坤心中却有不知什么滋味涌了上来,也许这就是血脉联系的奇妙之处罢。
即便她再不愿意,他们也有了个孩子,一个流淌着两个人血液的孩子。
见她发呆,皇帝搁了笔,将案上留下的两张纸递在她面前,扬唇道:“你觉得,那个好些。”
毓坤却没有接,只望着他道:“你觉得好便好。”
是并不在意的语气。
得了这话,皇帝沉默下来,毓坤感到他在生气,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将面前的那两张纸皆收了起来,皇帝淡淡道:“你好好休息。”“
说罢,他转身走出寝宫。
虽然知道他不过是去上朝,午间便回来,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毓坤有些后悔了。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上午,她仍旧在寝宫中休憩,先前散落一地的字纸已被宫人收了去,靠在榻上看了会书,毓坤却有些心不在焉。
凌乱的思绪很快被入内的崔怀恩打断,毓坤只听他禀道:“皇上命尚宫局选的乳娘们在外面候着,您要不要过目。”
毓坤怔了会才想到,是的了,她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孩子,至少要选一位可以托付的奶娘,还有三个多月孩子便要出生了,这事合该提上日程。
原来他也没有忘记,曾答应过她的话。
想到这儿,毓坤不由道:“唤来我看看。”
历朝历代延续下来的不成文规矩,皇子皇女的乳娘皆是从平民中的良家女择出,为的是日后不至于形成势力,扰乱皇权。
而选择的条件有四点,一是身体健康,二是奶水充足,三是相貌端正,四是性格温柔。
毓坤仔细问了问,这次崔怀恩带了的这十个备选的乳娘,皆是从京城周边的村庄里甄选出来,生养半年之内的妇人,面色红润,看得出身体皆很好。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