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8月20日,两位十八岁的中师生走了漫长而艰辛的道路,饿着肚子去见了他们的校长。在这个时节,全国各地中考制度改革以后毕业的首届中师生,都怀着不同的心情,期待着走上教书育人的岗位了。
但这也是他们一生中非常失落的一段日子,许多比他们当年低几十分的同班同学,收到了大学录取的通知书。这个时段成为失落季,中师生们都失落了许多年。
2.连续升级
1981年8月25日,天一亮,林子就出发了。他不知道易春海是如何去往清水镇的。易春海的路更远,也许走得更早。
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从草田埂走上公路,高大的梧桐树绿荫如盖,像无数把大伞连在一起。林子就在这伞下行走。柳青小学紧邻公路,离开那一连串的大伞,一条沙石小路通向学校老师办公室。8点钟前,学校里有胖胖的刘老师在护校,刚建成的教室里放着一张凉床,挂着破旧的蚊帐。因为已经见过一次面,林子就亲切地向刘老师问好。
“你老家是哪里的?你叫什么名字?”刘老师开始补充询问上次见面没来得及关心的问题。
“我家住在淇水南山乡林小庄队。我叫林一林。”
“哦,挺远的。你是走来的?”
林子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刘老师又问了一遍。
“我叫林一林。名字是上小学时老师起的。”林一林很自豪地又说了一遍。
他们说话间,校园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老师。
刘老师沉默着,并没有向他们介绍小林老师,一是他也不是特别熟悉,二是好像他不方便多说。刘老师好像连参加开会的资格都没有。
葛校长7点50分准时到了开会的教室。他一个人坐在前排的课桌前。其他老师见来了陌生人,都十分好奇地打量着林子,也许心里在猜想:这个瘦瘦的大男孩是谁呢?是新来的老师吗?
8点准时开会,林子坐在几十位陌生的老师中间,十分拘谨。葛校长开会之前,很隆重又很简单地介绍了小林老师:“各位老师,这是我们学校今年分配来的公办老师,是首届中师生。”大家的目光一起聚集到林子的身上,林子黑瘦的脸立刻变得通红。他站起来,微微弯了一下身体,算是跟同行们打招呼。大家也轻轻笑笑,算是认识了。
葛校长是一位非常果决的教育工作者,开会话语简洁,不拖泥带水。开学会议是全乡所有小学老师都参加的,这些老师中,百分之九十是民办教师,只有几位村小校长是老牌的中师生,公办教师是铁饭碗,民办教师是泥饭碗,有着天壤之别。葛校长今天开会主要讲了开学准备工作注意事项,特别是要做好普及教育工作和扫除青壮年文盲工作。他要求各村小学提前做好分工分课,认真做好上门动员入学,不能有一个适龄儿童辍学。葛校长还特别强调,从本学年开始,辅导区办公地点就固定放在柳青小学。他的办公桌在哪里,辅导区就在哪里,主任是他自己,会计是费老师。费老师也是公办老师,据说是下放知青转正的。费老师说她只会教书,不会算经济账。葛校长说,就你一个公办老师,就这样定了。小林老师才上班,以后会有新任务。各村小学的分工分课今天回去各自完成。
会议中间,雨下大了。坐在林子前排的大胖子,把塑料雨衣从抽屉里拿出来,向同行展示他的未卜先知。一群老师中,胖子是极少的,他的魁梧如鹤立鸡群,特别醒目。散会后林子才知道,胖子是向前小学的唐校长。三元小学毕校长很老了,临近退休。绿石小学校长叫花松林,柳青小学副校长叫王纯,是唯一的民办村小学校长,他是回民兄弟。
林子作为正规师范生,很自然地留在了柳青小学,辅导区大会结束后,他又参加了柳青小学会议。王纯铁瘦的身材,面若古铜,戴着厚瓶底一样的眼镜,说话的声音高而尖,偏向女性的声调。王校长在一张旧纸上写了几句话,可能是他讲话的提纲。他开始宣布胥行知、郁茂山老师教毕业班,费老师、陈宏明老师教一年级,新来的林老师教二年级语文,与郁老师搭班。课程还没分完,列席会议的葛校长对小林老师说:“过两天,我随堂听你的课。”林子点点头。
二年级教室就在教师大办公室的东边,仅一墙之隔。
开学报名,小林老师遇到了许多奇怪的问题:无钱交学杂费问题;能不能带妹妹来上学问题;农忙时能不能请假问题……这些都是师范实习时,根本就没有遇到过的。林一林的第一节课也遇到了麻烦,板书课题时,写成了左低右高的一条斜坡,引得全班孩子哄堂大笑。王校长在办公室听到笑声,很严肃地站在门口。孩子们仿佛见到了凶神,一下子安静下来。“谁再笑,就到办公室里站着!”王校长威严地说。
林老师忐忑不安地上完第一节课,汗水湿透了头发。一进办公室,费老师就亲切地安慰道:“这些小家伙都人小鬼大,你一上来,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如果你给他们三分颜色,他们就想开染坊了。”其他老师也过来献计献策,说得林老师心里暖暖的。
又一天,葛校长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小林老师的课堂。他只拎了一张木板凳,什么也没带,就是用眼睛看,出耳朵听。小林老师的课堂第一次出现领导的身影,他紧张得好几次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下课的时候,他呆呆地站在水泥讲台前,傻傻地看着校长走出教室。孩子们十分同情地看着老师,不知道校长会怎样对待他们的新老师。
王校长被葛校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你就是拿着高射炮打蚊子,立即把林老师调到高年级去,放在二年级简直是浪费人才。”
王校长就立即把小林老师调整去教四年级语文了。葛校长是位教育行家,他听出了林老师的潜质,从此逢人便夸:“林一林不愧是正规师范毕业的。那正楷字,那普通话,没话说,前途无量。”不到一个学期,全辅导区的所有老师都知道了,新来的林老师,不是一般的厉害。期末的时候,林一林便改教毕业班了,并负责全公社的少先队工作。林一林老师的课表课戳盖得满满的,红彤彤的一片,没有一节空堂。课堂作业也只好全部下班以后批改。
满负荷工作不是问题,最大的困难是林老师食宿均无着落。夏日天长,早出晚归,中午带一点锅巴小菜,有开水就可以将就。晚上下班迈动双脚,他学会了抄近道回家,到家天黑也不要紧。可是秋风紧了,夜幕长了,放学步行到凤安中学后面,天就黑透了。老吕那儿有一大片坟墓,每晚走到那儿,林老师浑身就起鸡皮疙瘩,真正是不寒而栗。那时候村里刚分田到户,父母哥哥姐姐整日泡在农田里,最忙的时候差点忘了还有个流浪在南山和柳青之间的人。而这个十八岁的青年除了教书,没有想过向学校提出什么要求,工作是不包吃住的,他觉得是天经地义。同事大多是民办教师,兼顾着农田和课堂,他们比林老师辛苦、心酸万分,他们在农忙阶段,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厉害的公办老师过着怎样的日子。
葛校长虽然是公办老师,但他的爱人和女儿都是农村户口,也种着十多亩旱地水田。比民办老师更可怜的是葛校长不会耕田耙地,一切都要别人帮忙。
当校长和老师们安顿好农田庄稼,他们忽然同时发现,小林老师被大家一起忽略了。这个远乡的大男孩,一直默默无闻地在浦合公路上起早贪黑地奔跑,走了几百个来回了。本乡本土的老师深深地愧疚了。王校长开始为林老师安排派饭—轮流到附近的老师家吃中饭,冬天好歹要吃些热乎的饭菜。最难办的是没有住的地方。葛校长去看了农科队的旧房子,还有一间快要倒塌的灶屋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葛校长请了一顿客,拿到了木门铁锁的钥匙。那一天,林老师像一只快乐的小骆驼一样,不辞劳苦地从家里扛来一床旧棉被。王校长从家里挑来一担稻草,农科队的灶屋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三个月来,小林老师第一次没有回家。夜晚睡在铺着稻草的地铺上,看着土墙根上老鼠吃惊的眼神,小林老师心里却是一片温暖和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