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被囚终老,一是被折磨至死,一是被处决。
此刻,静如深渊的天绝牢长廊,赫然响起了寥寥的脚步声。
这些脚步声慢而沉重,俨如死神将要降临的前奏。
守在天绝牢外的百名守卫随即警觉,此处鲜有来客到访,此脚步声到底属谁?
他们很快便得到答案,在阴暗的长廊阶梯之上,正缓缓步下一条黑影。
这班门下经年累月于天绝牢守卫,早已习惯黑暗,但这条人影身上似乎散发着一股无从想象的黯黑气度,黑得盖过了周遭的所有黑暗,他们一时之间竟瞧不清来者是谁。
此人似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不应说融为一体,应该说,他根本就是黑暗与死亡的化身!
来人冉冉从黑暗中步近,守卫们终于看见他手上拿着的通行令牌,和他那张苍白得接近无情的脸。
果然是黑暗与死亡的化身!他正是蜚声天绝盟的向归云!
守卫忙不迭把向归云带进天绝牢,穿过关隘,只见天绝牢之内残破不堪,满目颓垣败瓦,阴冷冰寒,活人简直难以在此生存多久。
牢内共有廿一道铁门,其中十九道敞开,空无一人,可推知内里的囚犯早已死光。
这些年来,霸苍穹盲目铲除异已,枉死的人实在太多;这班囚犯,想必也是霸苍穹的对头吧?
他们在此被囚被坑被害被杀,死后会否含恨?会否轮回?会否再生?
还是始终和向归云一样——
冤魂不息,矢志复仇?
偌大的天绝牢内,仅得两道铁门依然深锁。
向归云今日只需想进入一道铁门,他惟愿能见一个他绝不相信会再见的人,至于另外一道门囚着的是霸苍穹那个仇家,他没有兴趣知道,也无法知道。
守卫长为其中一道松锁,恭敬得带着几分阿谀奉承,涎着脸道:“云少爷,请。”
他称呼其为云少爷,只因打从今日开始,向归云已贵为霸苍穹的第二入室弟子,正式入住风云阁。霸苍穹下令,谁都不可直呼其徒向归云,否则格杀勿论。
可想而知,霸苍穹对此子如何器重。
大家都对这快不哭不笑的木头极度艳羡,每个人都把“渴望成名”四字写在脸上。
当然,在旁观者看来,以一个年仅十六的少年,能成为一代枭雄霸苍穹的入室弟子,前途真是无可限量。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认为,向归云陡地拥有得太多,太多……
然而,他所失去的呢?
他的童年,他的继父,他的希望,他心中的“灯”……
大家又能否为他一一算清?
他但愿自己从没得到眼前这些,也从没失去以往那些。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宁愿一切都没发生……
不过,纵然已成为霸苍穹的入室弟子,皆因昨夜来了八名蒙面刺客行刺盟主,虽然天绝盟于瞬间稳操大局,五名刺客当场被杀,余下三名被擒,更被囚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天绝牢之中……
此事却令霸苍穹倍添事忙,忙于重新调配天绝盟的守卫。以求得出更佳的防卫措施,故一时间亦无暇兼顾向归云。
而且在此当儿,霸苍穹更授以令牌,嘱咐这个新收的徒儿前来拷问余下的三名刺客,瞧瞧他们有否其余党羽。
这正恰如向归云所愿,因在三名刺客之中,有一名正是那个与林震宇长得一模一样的汉子。
他也很想知道这名刺客究竟是谁?
“轧”的一声,厚实的铁门一推而开,向归云徐徐步进,冷冷的眼睛在阴暗中炯炯放光,只见陋室一角,匍匐着三团黑影。
他侧脸斜瞥身后的守卫长,俨如死神下令,守卫长旋即会意,笑道:“属下这就告退。”
言罢躬身而退,顺手掩上铁门。
室内实在过于昏暗,向归云取出火摺子燃着墙上一盏油灯,室内登时一亮。
一看之下,但见三人手脚同被沉重的铁链紧扣。其中一男年约十七,另一男年廿许,最后一人,固然就是向归云所要见的那名汉子。
三人浑身伤痕,显然早被严刑拷问了不知凡几,此际见灯火一亮,精神本来为之一振,岂料眼前突又一黑。
却原来并非灯光再次熄灭,只是他们触目所见,这次进来的并非一般门下,而是一个外表异常冰冷的黑衣少年。
那一身的黑,黑得就如他自己心内的那个寂寞深渊。
一个永远都无法填满、永远也无法得到谅解的寂寞深渊。
那名年纪最幼的刺客一脸悍然,勃然骂道:“呸!走狗!别要再来逼问我们了,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同党!”
那个与林震宇一模一样的汉子甫见向归云,却说出一句他做梦也没想过的说话。
只听他平静的道:“义云,是你?”
义云?
义云?
义云?
这两个字简直势如重锤,一字一字,狠狠轰进向归云的耳内,叫他向来冷静的身子不禁猝然一震。
义云…
已经多久没有人如此唤他了?这个由林震宇为他亲自起取的名字隐没已久,林义云这个人亦消失已久,谁料今日又得以“重见天日”!
此汉子不单外貌与林震宇异常相似,就连声音也如出一脉。“义云”二字,仿佛蕴含无限亲切,不断在向归云耳边游走飘荡,缠绕不走。
可是,林家早已灭门,这世上怎会有人知道他唤作“义云”?
那汉子仍然牢牢的看着向归云,看来也察觉到这孩子异常的反应,汉子双目竟尔渐渐濡湿起来,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真的是——义云!”
向归云定定站着,久久不动,全因眼前发生的事太不可能,在末弄清楚如何应付之前,他惟有冷静卓立。
但汉子已急不可待举起紧系铁链的手,解开头上的冠,从发冠中取出一样东西。
一纸残旧不堪的信,信上写着的收信人,赫然是——“林鸿吾弟”!
“鸿弟:禁宫统领的生活如何?为兄甚念。八月乃为兄大寿之期,你我手足不见六年,何不趁此良机开伦相聚?可还记得为兄一直来信提及的三子义云?此子生性虽僻,但本质非坏,且我长、次二子义山与义海尽皆不才,独此子天赋奇禀,已尽得林家剑法真传,他日定能把林家剑法发扬光大。故为兄早预于寿宴之上,向所有亲朋宣布,义云,将会是林家庄未来的继承人。愿鸿弟是夜能出席共证。兄震宇草”
鸿弟?
向归云小心翼翼地把这名汉子给他的短信阅罢,信上的确是林震宇的笔迹,他那双素是稳定非常的手亦难禁微微颤抖起来。
原来此人是林震宇的胞弟林鸿,怎么不曾听他提及片言只语?
林鸿道:“自我剑艺有成以来,便在禁宫担当统领一职,由于事关机密,故鲜与亲友往来,大哥亦不便将我之事过于张扬。但我兄弟俩仍时有通信,大哥一直在信中不断提及你。他说,义云虽然外表冰冷一点,其实内里并非如此。他说你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
他说,他说,他说……
念及林震宇生前的一言一语,林鸿霎时有点哽咽,难以再说下去。
向归云的心却一寸寸的向下直沉。
天!林震宇竟然预备把继承权传给他!
难怪他要向归云于寿宴当晚穿得像样一点。
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别具慧眼,早已为他这个“向家子”的前途好好铺路!
可惜,尽管林震宇如何费尽心血,如何努力为向归云铺路……
一夜之间,一场灭门大火便把他所有心血和路焚为一体,化为向归云一生也走不完的——-血路!
血路茫茫,漫无终点。
得向归云独自一人孤身上路。
但他还是感到,自己多年来的忍辱负重完全值得。
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报林震宇的知遇之恩。
林鸿本以为向归云在忆念林震宇时准会泪盈于睫,谁知此子除了适才在细阅其兄弟手笔时,双手微微颤抖外,跟着便似对一切无动于衷,心想其兄所言非虚,此子果真冷得出奇,为了打破此间沉默,于是便指了指身畔两名男儿,道:“他俩是我的儿子继仁和幼子继信。”
林鸿道:“大寿当晚,我携同两个儿子一起赴会,殊不知到达时已经太迟,林家庄早沦为一片火海……”是的,一切都迟了。
向归云知道,因为那时他已被黑衣叔叔所救。
时间永远就是这样弄人,倘若林鸿来得及时,恐怕他已成为今次行刺霸苍穹的刺客之一,而不会成为霸苍穹的弟子。
刺客与弟子,两种迥异不同的身份,简直就是时间的最大讽刺。
有时仅差那么一时三刻,便能制造毕生遗憾,向归云最是清楚不过。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就在他决将可以唤林震宇一声爹之际,就只差那么一丁儿时间,林震宇便已不能听见任何声音了。
而这遗憾将永远无法得到补偿。
一切都只因为时间。
林鸿续道:“后来,几经艰辛,才得悉霸苍穹干的好事,然碍于自己势孤力弱,未能即时报仇;直至今年,我有缘遇上数名也曾遭天绝盟逼害而誓杀霸苍穹之士,终在昨夜连同我两个儿子,一行八人前来刺杀霸苍穹,孰料……唉……”说到这里,林鸿不由得长叹一声,瞥了向归云一眼,发现此子麻木如旧,遂问:“孩子,我真的想不到你居然还能幸免,你怎会当上霸苍穹之徒?”
向归云双目一片茫然,他平素已不喜言语,此番曲折该从何说起?
但此时林鸿幼子继信抢着道:“嘿,依我看当然大有因由,也许只因他贪恋虚名。”
言罢面露自以为是之色。
向归云听后竟毫无反应。
在旁一直不语的长子继仁插嘴劝阻:“二弟,别要妄下断语,我看义云并非这样的人。”
继信鄙夷道:“嘿,说到底,他并非真的姓林,伯父的死与他何干?试问谁不希望成为当世枭雄之徒?否则他也不会再唤回向归云了,这足以证明他早把伯父养育之恩忘得一干二净。”
林鸿痛心儿子出口伤人,轻叱:“信儿,别太刻薄,你伯父的眼光绝对不会错。”
继信见其父责备,即时噤声。
林鸿正面凝视向归云,一字一字问:“孩子,你加入天绝盟,是为大哥报仇?”
甫闻“报仇”二字,向归云才真正有所反应,徐徐回望林鸿,漆黑的眼珠闪过一丝感激之色。
林鸿岂会不明白他这丝感激之意,心头一阵抽动,道:“很好,我大哥果然没有看错人。”就在此时,翟地响起一阵拍门之声,但听那个守卫长在外道:“云少爷,盟主主有请。”
向归云瞄了三人一眼,心知不能久留,冷然转身,缓步而去。
继信看着他的背影,始终看不顺眼,嘀咕:“啐!走得真慢!”林鸿喟然叹道:“当一个人一生一世都要背负他自己本来亦担当不起的重担时,又怎会不走得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