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已经洗好,虽是黑白照,但拍得确实不错。
欢迎拿过来一瞧,霎时顿住,恍然觉得这张照片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倏忽间,一个久远的画面冲进脑海,正是她继承老宅之前那一晚的梦。
那场冥婚仪式上,用茅草扎成的新郎假人,身下摆着被战火炸成半块的怀表,插槽里残缺不全的照片中男人的眉眼,与此刻的照片里的曾世庭是如此相似……
欢迎摇了摇头,止住混乱的思绪,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她暗示自己,不要预设痛苦,只活在当下……
时,伙计走过来,笑着问道:“先生、小姐,你们这张照片拍的真好,能不能放在我们店里的橱窗里啊?帮我们展示展示。”
曾世庭看着欢迎:“你觉得呢?”
欢迎点头:“好呀。”
*
忙了一天,两个人回到了老宅,此时棺材铺已经打烊,院子里的伙计们都已经离开了。
二人正说笑着走进来,欢迎的手中还捧着那张黑白结婚照,舍不得松开。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刺耳的电话声倏地响起。
欢迎的手霎时一松,那张照片掉在地上。
曾世庭弯腰捡起,重新递给了她。
两人对视一眼,仿佛都知道这电话意味着什么。
这时,险峰也听到了电话铃声,从楼上扶着把手走下来。
三个人的站位好似一个三角形,谁也没有去打破暂时的稳定。
直到电话响了好几声,曾世庭才快步走去接了起来:“喂?”
欢迎的心霎时怦怦狂跳,耳朵里响起一阵蜂鸣,指肚也被照片的边缘勒出一条红印。
直到曾世庭挂了电话,蜂鸣声才终于渐弱。
欢迎声音颤抖:“怎么了?”
曾世庭面色凝重:“王先生今夜就要随张作霖坐火车返回奉天。”
欢迎一时愕然,“这么快吗?对了,今天是几月几号?”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没有看过报纸,她拿起电话边的报纸查看,发现今天正是1928年6月3号……
那场爆炸就发生在明日凌晨!
欢迎的大脑一阵空白,差点没有站稳,耳边的蜂鸣声变成了时钟的滴答声,原来离别还是这样猝不及防……
*
天色渐晚,欢迎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星辰。
这里的夜晚和现实有些不同,月光皎洁,繁星闪闪,但现实世界的夜晚总是看不见什么星星,城市的光亮都来源于灯火。
欢迎蓦地想起父母和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预兆,一切都是转瞬即逝间发生的。
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一天,却成为铭刻在墓碑和心中的忌日。
就在这时,曾世庭走了下来。
欢迎故作轻松问道:“文件都带好了吗?”
曾世庭点了点头。
欢迎帮他捋平西服的领口,嘱咐道:“记得我说的,不要走上那辆列车。”
“你放心,我在站台上交给王先生。”
“好,早点回来,过两日还要办婚礼呢……”
欢迎说着,竟然控制不住流出了眼泪,曾世庭抬手帮她抹掉眼角的泪。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欢迎送他的那块怀表,说道:“我把我们的结婚照放到怀表里了,我会一直记得的。完成任务后,赶回来办婚礼。”
欢迎看见那怀表里的照片,突然在想,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刻呢?
为什么自己最爱他的这一刻,却要经历分别呢?
哪怕早一点呢?
曾世庭朝她道:“那我先走了。再见。”
他转身走了两步,欢迎突然叫住他——“曾世庭!”
她脑子里猝然浮现出庭樾那句话:“你好,再见……说不定就是你们最后留在对方记忆中的语言……”
欢迎冲上去紧紧抱住曾世庭,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这么多年的编辑生涯,欢迎编辑过很多书,书里写过许多感人至深的道别,欢迎一直在想,若是自己最后一次见曾世庭要说些什么呢?
她其实准备了很多话,可是在这一刻竟然都忘记了,仿佛成了众生里最笨嘴拙舌的那一个,最后万千情绪只化作一句:
——“谢谢你。”
欢迎抬起噙满泪水的眼眸:“曾世庭,谢谢你出现在我生命之中。”
曾世庭温润的眼睛涌满爱意:“我也是,谢谢你出现在我生命里。”
欢迎含着眼泪,开玩笑道:“你一定要回来,如果回不来,我会亲手给你做一副棺材。”
曾世庭笑了,他清凌凌的眼眸里闪烁着不熄的星火,好似想用那双笑眼拼命印刻下什么,然后缓缓转身……
欢迎一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整个人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在月光下渐渐消失不见。
*
院子里,欢迎焦灼地踱步,一分一秒都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于是,她转移注意力,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按照太爷爷札记的步骤,开始制作长生棺材。
刨子推过木板,发出簌簌的声响,木屑像雪花一样散落一地。
也不知做了多久,欢迎肩膀酸痛,棺材也渐渐成型。
突然,毫无征兆的,远方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一朵红色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在黑夜中炸开一朵灿烂盛开的曼珠沙华,爆炸的残骸如流星般四散坠落。
欢迎手中的挫木刀刹时定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中被高高地抛起,然后重重地落下,最后灰飞烟灭。
片刻后,巨响戛然,万籁俱寂。
欢迎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
就在这时,突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头。
欢迎回过头,竟然看见了官真,可她的表情里却无任何情绪的波动。
官真仿佛像旁观者般问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欢迎淡声回答:“如果我是他,也会跟他做出一样的选择。”
“你会后悔吗?”
“我想只活在此时此刻,不去做任何的假设。如果我后悔,就是活在过去,后悔自己那一刻为什么不做另外一种选择,所以我不后悔,我也不想再欺骗自己,我只想活在当下……”
欢迎低下头,继续用挫木刀打磨木板。
忽然“唰”的一声,刀锋划破了她的手指,鲜血倏地流了出来,渗进了棺材的木板之中,染红了木材。
直到这一刻,欢迎才终于恢复了知觉,感受到了疼痛。
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然后生生撕裂,一股滚烫的热流涌向了眼眶,泪水夺眶而出,簌簌流淌。
官真走过来,抱住了欢迎。
欢迎在官真的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痛不欲生,放声大哭。
屋内的煤油灯偶尔闪烁,欲灭不灭,照亮这方狭窄天地,其实除了欢迎自己,一个人都没有。
窗外的月亮冷冷地、淡淡地俯视着欢迎,静静地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