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五环边有一个临终关怀医院，里面住了几百位癌症晚期病患者和其他因为重症生命开始倒计时的病人，这些患者年龄从二十多岁到八十多岁的都有。
他们大多数是在三甲医院未能治愈，后来没有条件继续在三甲医院住下去，或者是院方认为没有必要再住下去的病人。
他们生命垂危却又无法预知死期！
因为出院后病情一直在恶化，每天依然需要继续用药和护理，家属们没有条件在家里照料下去，花钱送到这里来的。
病房的走廊狭长而潮湿，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道。
病房的规格就两种，一种是特护单间，一间住一个病人，有专人护理，价格昂贵，床位还稀少，整个医院只有十个特护单间。
其他的一百多个普通病房都是三人间，每间住三个重症病人，床位紧张时，一个病房里也不分男女老幼的混住在一起，病人之间毫无隐私可言。
每天早晚都能从医院的走廊里听见病人在房间里因病痛而呻吟，也有那种绝望而又无助但是没有气力的小声哭泣！
几乎每天都有灵车从医院里拉走病人，也几乎每天有新入住的病人。
二十九岁的四川姑娘陈红是该医院新合作的一个野生灵芝保健科新来的销售员。
陈红工作的区域在医院里面跟太平间一墙之隔的灵芝陈列馆，工作内容是召集来探望的住院家属到灵芝馆参观，并给他们家的病人推荐灵芝养生饮品抗癌。
保健科的合伙人李总是位精明的南方小老头，他在网上发布招聘消息后，很快就把陈红和另外几个有保健品销售经验的员工招到岗了。
岗前培训是听李总在灵芝馆对着一排排的灵芝样品讲解各种灵芝的功效和抗癌成功案例，当天就可以上岗工作。
午餐时，陈红跟同事小宋一起到食堂打饭。
简易的小食堂里除了几个来探望病人的家属在用餐以外，其他的都是新来的同事。
医院食堂给病人和其他人做的饭菜应该是一锅出的，所以饭菜应该不好吃，没看见一位专职医生和护士到食堂用餐，他们几乎都是从自己家带饭到办公室里加热，只有少数探视的家属跟像陈红这样合作科室的员工来食堂就餐。
跟别的食堂不同的是：
来这个食堂就餐的所有人都很肃静，大家安静地刷过卡拿好简餐后，找个桌子坐下，然后各自低着头默默的吃饭。
没有一个人说笑和聊天，气氛显得特别的压抑！
陈红打好饭跟小宋一起到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她看了看周边桌上的一些病人家属，每个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再看看自己餐盒里几乎无油、完全无辣、十分素的简餐，还有煮得跟粥一样稀烂的米饭，本来很饿的陈红一下就没有了胃口！
为了不浪费粮食，也为了吃饱了下午好继续上班，她勉强吃完饭之后，站起来走到餐厅的出口处，把饭盒扔到垃圾筐里。
她发现垃圾筐里别人扔的饭盒里都有很多剩菜剩饭，看来，健康的人普遍都不习惯吃医院的病号餐。
她决定从明天起要么从家里带饭，要么吃方便面，她手头不宽裕，不打算去外面小店里吃中餐。
吃完饭的陈红先出去在门口站着，等着同样难以下咽又不得不吃饭的小宋吃完出来。
食堂跟病房的走廊相连，中午用餐时间，医护人员都去吃饭了，导医台没人，并没有不让家属和外人随便走动。
陈红好奇的在走廊里走了一圈，消毒水的味道十分呛鼻！
从几个打开的病房门外看了看里面的病人，几乎全都是一副行将就去的死灰相！
有的病人还在轻声呻吟或者咳嗽！
陈红全身起鸡皮疙瘩，迅速的走出来！
正好小宋吃完饭出来找她，小宋对陈红说：
“陈姐，我早上一来就去里面看了，这病房很奇怪，家属和外人可以随便在走廊里走动的，探视也不需要提前预约，里面消毒水味道太呛了！咱以后别进去了，绕着走！”
“你想的美，还绕着走！”
陈红一副若有所思的对小宋说道：
“咱以后可能得经常在病房里出出进进的。你想想，咱如果不到病房来动员探视的家属到灵芝馆参观，怎么可能有业绩？肯定是家属买单啊！这些病人都是重症晚期，每一个都开始倒计时了，自己根本动不了，哪有可能自己给自己买保健品的！”
听陈红这么说，小宋翻了翻白眼，无奈的叹了口气！
陈红在食堂门口的小商店买了一沓口罩，递给小宋一个，两人戴着口罩一前一后的通过食堂后面的小道，走回保健科的灵芝馆。
二
“你们两个，把口罩取下来！”
刚到灵芝馆坐下，李总也吃完饭回来了，指着她俩大声说。
陈红取下口罩，不解地问李总：
“为啥啊李总？医院的护士都戴口罩的，我们保健科的为啥不让戴？”
“护士看护的是病人，你们需要面对的是病人家属，要接待家属来馆里参观，还要讲解和推销，戴着口罩遮盖住了亲和力，不容易开单！
“你们不要怕！那些病人没几个是传染的，传染的都隔离起来的，你们还怕什么？我跟癌症病人打了几十年交道，从来不戴口罩也没事的，放心吧！”李总自信地解答道。
“那我们是不是要去病房跟那些探视家属动员他们才肯来灵芝馆参观呢？咱这馆也太偏了，家属来住院部也不路过！”小宋问道。
“去病房推销不太现实，因为大部分病房不是单间，都是两三个病人住在一间的，空间太拥挤，病人状态都非常不好，那些家属在病房待的时间很短，不会有机会给我们推销。
“你们可在住院部门口发单给他们看，感兴趣的直接带到灵芝馆里来就是。另外，我刚跟院长谈好了，他可以把家属的手机号码给我们一部分，我明天分好了发给你们，你们到我办公室用座机给他们打电话，邀约和推荐产品！
“记住，咱这是临终关怀医院，说白了就是别的医院治不好了的病人，那些医院让他们出院回家等死的，可是病人还没死啊！病在身上还疼啊！每天还需要用药和看护，家属在家里又没法自己照料的，花点钱把病人全托给这个医院。
“有良心的家属一个星期来看望一次，有的家属一两个月不来一次的，还有的三个月不来一次的。
“当然，能在这里活过三个月的很少！活过半年的极其少！有些家属把病人送来，交够钱就回去了，等医院给他们发死亡通知单才来处理病人后事！
“所以，我们给病人家属打电话推荐抗癌的灵芝产品，最好是那些有良心又有钱的家属接听才有可能成交，他们愿意花点钱买个希望，或者是给亲人花完这个钱买个心安，不留遗憾！”
李总耐心的给大家讲着，所有新来的同事脸上的神情都开始不淡定了！
李总看着大家一言难尽的表情，明白大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继续补充道：
“你们也不要对我们的灵芝产品有怀疑，药医不死病！只要是不该死的病，吃了都会有好处！他们要早点吃我们的灵芝不至于能得癌症。当然，得了癌症再吃灵芝虽然晚点，吃好的也不是没有，没吃好的至少也能让他们多活几天！自古就有白娘子盗仙草救许仙，许仙死了都能救活，何况这些病人还活着呢！灵芝是仙草，不会白吃的！”
李总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其他同事都面面相觑。
小宋悄声在陈红耳边说：
“陈姐，早知道是这样的地方我就不来了！咱现在不干还来得及，我邮箱里昨天还接到一个推销高端养老院的公司的面试通知，看那海报上的图片介绍，那地方可比这里好多了！
“那的老年人住的都是装修特别豪华的公寓，比自己家里还漂亮！还有游泳池、门球场、花园和舞厅，那的老年人大部分都是能自理的健康人，就是离我家太远了，所以我没去，要不咱俩明天去那看看呗！”
“可是那些高端养老院都是给有钱人家的老人住的，我们是干一般销售的，去哪找那些有钱的老年人客户入住呢？”陈红也开始犹豫了！
“要不这样吧？”陈红想了想对小宋说：
“你明天先请一天假去养老院那看看，如果觉得可以的话，咱俩就不在这干了，一块去那里好了！我不知道怎么的，从一进这个医院的大门就感觉阴森森的，浑身不自在！”
“行，我一会下班的时候跟李总请假，就说我家明天有事！”
三
第二天，小宋请假没来。
陈红依然早早的来医院，去保健科打完卡之后，拿着传单出来，站在医院大门口给来探望的家属发传单。
果然，来医院开看望病人的家属并不多。
等了很久才有看见两三个家属，他们到门口看都不看陈红一眼，也没有心情听陈红介绍，表情麻木的直接进医院了。
快中午的时候，陈红好不容易拉了一对已经看望完病人的家属——两个四十多岁的姐妹到灵芝馆参观。
刚入职第二天业务还不太熟的陈红想好好表现一下，但是又没有把握给她们讲解好。
正好在灵芝馆门口看见李总了，她急中生智当着两姐妹的面对李总说：
“李总，这么巧您今天在馆里啊！这有两位家属来参观，对咱的灵芝很感兴趣，能耽误您几分钟时间给介绍一下吗？”
李总十分会意，热情的给姐妹俩介绍产品，并讲解灵芝抗癌的成功案例。
陈红跟随着他们参观的脚步，仔细观察这姐俩的面部表情。
她感觉这姐俩应该是新入住病人的家属，从穿戴上看应该是不差钱的人。
等李总讲完之后，陈红用一次性纸杯到了两杯灵芝茶端给这两位客户品尝：
“你们两位喝下试试！这是大众配方的灵芝茶，加了赤芝和桑黄，女性喝了尤其好，既能帮助睡眠和消化还对妇科特别好，我们工作人员每天都喝这个，原来妇科有问题腹部寒凉的，喝一段时间就没有症状了！当然了，住院病人喝的不是这个配方，对肿瘤有帮助的是李总家祖传的秘方，你们可以听李总再详细给你们讲讲！”
姐妹俩接过杯子，每人品尝了一口，端着杯子继续在灵芝标本处参观。
陈红跟随她们的脚步，问她们：
“您二位是来院里看望哪位亲属的？”
“来看我妈。我妈肝癌晚期，病了快一年了，之前我们姐俩轮班带她去三甲医院看病住院，上周医院不让住了，办完出院手续回家，在家天天喊不舒服，还一天到晚的生气骂人！
“请了几个保姆都不愿意照顾肝癌病人，我们姐俩经常要出差工作都挺忙的，孩子马上又要中考高考，实在是没有办法才转到这里来！唉！久病床前无孝子，我俩就算尽心尽力了，我们两个哥哥两个嫂子除了给点钱，基本不怎么管！”
年纪大点的姐姐说完之后，接着问陈红：
“你们这灵芝且不说能不能治好病，病人喝了能止疼吗？如果能止疼的话，我们可以考虑先买点试试，你们管煎药还是怎么的？如果能每天煎好了送到病房最好！”
没等陈红开口，一旁的李总很快接过话来耐心的答复。
姐俩听他说完后还算满意，十分痛快的让李总开了五千块钱一个星期的灵芝保健茶，说是先喝一个星期试试，如果她妈说好的话，下周再接着买。
陈红领着她俩到前台刷卡。
送走姐俩，陈红有点小激动，不想去食堂吃饭了，拿着传单继续去医院门口发。
四
中午，小宋给陈红打电话告知去高端养老院面试的情况，说在那养老院工作没有底薪，但是提成很高，卖一单佣金有好几万，如果是老夫妻二人同时入住养老院的话，佣金有十几万。
此时的陈红并不想马上去养老院工作，她对小宋说：
“我今天销售了一单五千的，能提成五百，如果一个月能卖五万块就能提成五千，咱还有四千块钱的保底工资和社保呢，要不先在这干着吧！去你那高端养老院工作既无底薪又无社保，万一三个月不开单，我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小宋回复到：
“可是我想试试！听面试的主管说他们这有好几个业务员都年收入过百万呢！即便没有底薪和社保，也可以拿几个月时间尝试一下，赌一把！我实在不想回你那临终关怀医院了，钱少不说，还瘆的慌，怕被传染！”
“好吧，那你先去养老院干着，我先在这里干一个月试试，如果不行再找你去！”
五
下午下班前，李总在会议室开会表扬了陈红，让陈红站在前面发言，分享今天开单的心得。
陈红感觉自己还算走运的，刚上岗就有业绩，高高兴兴的正准备发言时，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嘈杂声！
紧接着，让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传来几个妇女震耳欲聋、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除了李总以外，其他人都惊呆了！
大家同时意识到隔壁就是遗体告别间，此时正在举办告别仪式！
同样吓一跳的陈红马上强迫自己稳定了一下表情，她抿了抿嘴，无奈的对大家说：
“要不改天再分享吧！”
“别别，就今天趁热打铁跟大家说一下你成功销售一单的经验！你是怎么把家属带到馆里来的，怎么跟我配合好销售的！”李总看了看大家一脸的不自在，继续说道：
“你们不要那么大反应！咱这是在医院工作，跟你们以前在公司上班不一样，尤其咱这是个临终关怀医院，住进来的都是重症晚期病人，今后每天都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淡定，淡定！”
墙外的声音似乎小了，变成了小声抽泣。
一个男同事对大家说：
“真是收放自如啊！刚才突然一阵哭天喊地的，吓我们一跳！不到两分钟就完事了！”
大家噗嗤一下都笑了，笑过之后，每个人脸上又迅速恢复了肃静！
“我讲不了什么，就是运气好呗，刚好那姐俩跟我来了，刚好李总给她们讲的案例她们听进去了，也刚好她们是做生意的，钱没花完，如果钱都给病人治病花完了，只怕是谁都不会再拿死马当活马医了！”
陈红一点心情也没有，快速的结束了分享。
六
在以后的一个月里，几乎每天都有去世的病人在灵芝馆的隔壁举办遗体告别仪式，有时候一天两三场。
别的同事渐渐地习惯了，只有陈红每次都是逃离，只要碰到这种时候，她是绝对不会在馆里待着的。
发工资那天，陈红底薪加提成一共拿到了一万多，算是新员工销冠，中午李总在院外的小饭馆请大家吃饭。
小饭馆没有包间，十几个同事挤在大厅里的一个大桌子旁围成一圈，李总让大家每人点一个菜，点完菜大家边喝茶边看着墙上的电视等上菜。
这时，隔壁小桌上两个年轻女孩的聊天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穿白T恤的女孩对另一个穿红T恤的女孩说：
“在这医院上班快一年了，每天的业务一直都很平均，咱俩一人一天最多能分一两个的，在这干好像不存在天天加班。”
红衣女孩马上说：
“你还想天天加班啊，缺德鬼！那不是盼着每天不停的有人咽气吗？就算每天有人不停的咽气，也不是每个家属都会给死者做遗体美容的，一人得绝症全家遭殃！没钱的掏空家底了，有钱的也把家属累半死了！”
“也是！哎，我说，今天我做的那个女的最多二十七八岁，头发掉完了，连眉毛都掉没了！全身瘦得皮包骨的，用手一摸她身上硌得慌！也不知道生前受了多大罪，怎么都不闭眼的，应该是舍不得父母或者老公男朋友啥的吧！”
白衣女孩边吃面条边慢悠悠的说道。
陈红这一桌所有人都不敢再仔细盯着那两女孩的脸看了！
第二个月的最后一天，快下班时，陈红在院里看到了她的第一个客户——在她手里买灵芝给住院的母亲的姐俩，还有另外几个人一起，在停车区说话。
她正想上去跟那她们打招呼，看见那姐俩跟另外两个稍微年长的女的吵起来了，她就没敢走太近，远远的听她们吵什么。
听了一会才知道，这姐俩的母亲昨天夜里去世了，姐俩在外地出差没买到昨晚的票，今天中午才匆匆赶回BJ，在医院等了半天两个哥哥嫂子才来。
几个人积怨已久，从争吵到大打出手，两个保安都拦不住、拉不开！
最后报警，警察来了之后了解了下情况，让他们先心平气和的处理老母亲的后事，然后摇摇头开车走了。
自从那天在小饭馆听见两个做遗体美容工作的女孩谈话后，陈红每天晚上都会做恶梦！
有时候梦见一个年轻枯瘦的女人死不瞑目。
有时候梦见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太太歪倒在病床上，哭喊着对她说：你们的灵芝救不了我的命，快还钱给我女儿！
有时候梦见太平间里告别的家属，有的在哭有的在笑！
陈红好几次半夜惊醒，睡不着！
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内心的煎熬，陈红觉得自己不适应这里工作环境，思考几天后，跟李总提出辞职。
李总一再挽留，陈红依然办了辞职手续。
办完手续，从灵芝馆出来的那一刻，又传来一阵遗体告别间家属的嚎哭。
陈红几乎是小跑着出去的！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