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护禅堂浅,苔封曲径深。
雨洗山路石阶平,不闻钟鼎声。
溪水涤松骨,孤僧扶梅行。
雾散日出彩霞红,岁寒友同庚。
梅树下候着的知客僧,迎前几步稽首:“掌院师兄特意止了晨课,开个茶席,与施主们论禅。”遂引五个人进一间洁净茶堂,惠山大师端坐静候。众人都围炉在席上,各盘膝趺(fū)坐,都坐稳了,那禅师开始理茶。
却见他气定神闲,法相庄严。待炉下炭火噼啪一响,便将煮水釜上铁盖掀开,釜中水声沸若泉涌,盖一掀起,一阵白烟缭绕。禅师分盏奉茶。他先将碧绿茶粉置于各人茶盏中,倾一点沸水进去,着茶筅调成薄膏,膏上沫白似雪。又取柄茶杓,没至釜中最深处,满取一瓢沸水,倾入茶碗。
朱仝口中早觉得渴了,原思量入了茶室,便有水喝。坐了半天,见老和尚动作都慢吞吞地,越觉得渴。待见自家面前茶盏被注入了半盏沸水,端起便喝,弄了一嘴的茶沫,苦涩难当。
朱仝平日里爱扮作关公模样,也读了几页古书,自诩文武双全。关胜上山时,朱仝便私下议论:“古籍有载,关公后人在蜀亡时,皆被‘白马将军’庞德之子庞会灭了门庭,并无一子半女幸存。关胜哪里会是关公后人?”因此言语,朱仝与关胜素来不和。此番吃了这半口茶,虽苦涩难耐,也强妆雅士,吞下了口中茶叶碎末,放下茶盏,呆在那边气鼓鼓地。
却见那惠山禅师各盏注过沸水后,摆好茶杓。再依次端过各人茶盏,用茶筅着力刷那茶汤,高高堆起一层泡沫,白中透绿,煞是好看。刷完一盏,转一下杯,递与那个吃茶的,道一声“请”字。此所谓“点茶”。若每个吃茶的自己刷就茶沫,便可相互比较,便是“斗茶”了。江南一带,此事风雅非常,只在文士、官宦间流行。
林冲等依次候禅师点过茶,接了捧在手里。到朱仝时,茶盏中茶膏都见底了,禅师也不恼,再取过茶粉调膏、刷茶毕,递与朱仝。朱仝悻悻地接过来,放在身前。内心已有七分焦躁了。
大惠禅师奉过一遭茶,端坐了开始讲经。先诵读《佛说阿弥陀经》,开言赞道:“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花荣、朱仝二人皆失色,一句也听不懂,端得是头皮发麻。禅师
再道:“莲池海会,弥陀如来,观音势至坐莲台,接引上金阶,大誓弘开,普愿离尘埃。南无莲池海会佛菩萨。”花荣、朱仝感觉趺坐久了,盘膝盘得腿都酸了。不住地将身子扭来扭去的。
禅师又道:“昔年佛告长老舍利弗,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利弗问佛,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极乐国土,有七重栏栅,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也。”
花荣、朱仝实在受不了,拿目光去看林冲,意思是想告退。林冲心中好笑,便对禅师道:“小可这两位同伴,意欲再去上柱香,佛前布施,许一个心愿。刚刚他们忘记了。”大惠禅师点头依允了,二人如蒙大赦,爬起身便逃出禅室去了
其实鲁智深、武松两个也早已不耐烦了,只是心知此行有事办,二人又名义上是释门中人,总不能比花荣他俩先逃去吧。拿出狠劲,咬牙挺着。
林冲童心忽至,虽然那两个碍眼的熬走了,这两个也想磨他们一磨,遂开口向大惠禅师道:“佛曰:以物物物,则物可物;以物物非物,则物非物。物不得名之功,名不得物之实,名物不实,是以物无物也。”
大惠禅师一听,好胜心起,也颂道:“苦海难渡入空门,渡入空门省本身,省本身心忘红尘,心忘尘凡苦海难。”
林冲:“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复无法时,法法何曾法。
大惠:“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林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大惠:“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鲁智深、武松实在挺不住了,也爬起身,对禅师施一礼,飞也似地逃出禅室去了。林冲见状大笑起来,那大惠也不免拿出“佛陀拈花”的派头,对着二人背影做莞尔状。
禅室清静了,林冲再将出一锭金,将胸中计议告禅师知晓。那大惠和尚见是不损功德之事,便都应下了。林冲告辞出来。
那四个都在前院大殿上等,周围香客络绎。刚有些等得不耐烦,便见林冲也出来了。花荣道“教头哥哥与那大和尚聊甚么?”
林冲作势道“哪容俺开口,都是他在念经。你们都逃了,总得有人听他念完吧,要不太失礼了。俺也受不了,他刚念完一段,俺就拜谢逃出来了。”
几个人被这“茶宴”折磨一遭,再不想做甚么,忙着出寺返营。
都往寺外走时,迎面一个火工道人和林冲走个对面。一擦肩之际,一个蜡丸塞到林冲手里。那人头也不回,直走去了。
说书人私下说,此人出现,林冲的整盘计议,皆完满了。正是:
前日相别,丹徒蛊清斋,片纸都惹泪花。
今朝相会,余杭六和塔,谋定坐化还家。
却说五人回马追上队伍,再随着走。于路无话,八月十二那日傍晚,大军已回到杭州。因张招讨军马都屯在杭州城郭里,宋先锋只得驱兵在六和塔周遭驻扎,诸将都在六和寺内安歇。
次日起,先锋使宋江、卢俊义,早晚入城到张招讨帅帐听令。于路上走散了几百个军卒,宋江也不拘管。众将在寺内无事,各处游玩吃酒。吴用留在寺内,说了几次禁酒查营,无人理他,也就闭嘴了。
八月十三,林冲独自一个偷偷溜出营去,私会一人。哪个?杨志!径山寺那个火工道人便是杨志。塞到林冲手里的蜡丸,内藏字笺,告知杨志宿处地址,约林冲来见。
杨志如何不在丹徒县了?为何来至杭州?是如何知晓林冲等去径山寺拈香,预先制了蜡丸信等着?林冲心里存着这多个疑问,按蜡丸信中指引,寻到了白箬铺杨志落脚处。离六合寺也就五七里路程。林冲登门阶叩响环钮,来应门的大汉,正是昨日火工道人的打扮。面貌上林冲竟认不出。那人将林冲让进院落,四外看一看,便拴牢院门。回身便来搂林冲臂膀,口中叫着“哥哥,可想煞杨志了。”
林冲听这人口称杨志,但面貌上与记忆里的杨志大异,不自觉便退一步,抬臂隔住他伸过来的手,说一声“少待”。那人一愣,随即便开怀大笑起来。林冲自声音里辨别出,该当就是杨志。正是:
春别中秋近,百日隔天涯。
容颜沧海桑田异,可笑十年老友不识他。
招安崎岖路,征南无情杀。
绿林修身终不悔,但凭一腔正气做奇侠。
杨志就在院中井里提桶水,当着林冲的面,洗去脸上修饰,素面对着他。林冲仔细辨认,从眉眼处依稀认得了。胡须留长了倒是无妨,可脸上刺配金印和那一大块青色胎记,如何不见了?
杨志不管林冲仍存狐疑,喊出玬儿、淇儿两个,与林冲见礼。玬儿口称“伯伯”、淇儿口称“林家兄长”。各人施礼已毕,落座开席。玬儿、淇儿忙着把昨日便卤好的整鸡、鹅酢、鱼脍、蹄髈都摆上来,烫两角浑白高粱米酒,给他二人过口。再去灶下安排菜蔬果子,一盘一盘端上来。
林冲笑对杨志道:“俺们都去厮杀,你却寻了个温柔乡,过起了财主日子。”
杨志却叹口气,便把几个月来一遭际遇,细细讲与林冲听。说到
贺氏被戕、二僮身死、战马救主等,眼带泪光。林冲陪着叹息几句,转而说到当下众人困局。
林冲便对杨志道:“俺设计让鲁智深‘坐化’脱困,缺一个关键物事。今你现身,正好商议。”杨志问是什么,林冲道:“须寻得一个人尸身,替咱大和尚烧化了。原本战场上寻个尸身不难,可恰在此时,战事已了。要刚刚死的,还要胖大些,和鲁智深相仿的,有些难寻。”
杨志笑起来,倾一杯酒入口道:“原来真个有‘无巧不成书’之事,却不是天理昭昭,预先备下的?”林冲狐疑,问是何意?杨志拽着林冲来至院中牲口棚里,看见一人被捆着,蜷在粪堆里。
杨志道:“此人名唤张琨,原是钱塘知县。十年前害了洒家岳丈的性命。方腊举事,他弃官躲了起来。前几日被洒家访到,擒到这里。岳丈之仇必报,只是新打听到咱梁山军回师,洒家忙着筹谋与哥哥、和尚头陀几个相会,没顾上料理这贼。”
林冲打量这张琨,身量、胖瘦,登时便添了主意。忙扯过杨志,将自己安排鲁智深“死中求活”的计较,都告于他知。杨志刚便使过“死中求活”之计,更有心得。二人在饭桌上又商议良久。连鲁智深在六和寺脱困后,如何离开、暂去哪里安身,都商议周密了。
待天色黑下来,林冲潜回六和寺营里,对鲁智深、武松、时迁述说与杨志见面情状。三人闻知杨志近况,知其妙计脱困,高兴万分。
林冲便对三人合盘托出鲁智深“坐化脱困”的整个计策,分别给每个人言说如何说辞、如何动作。便问鲁智深“那一段话背诵得如何”?听鲁智深当面背诵一遍,见真的流利了,才放心。
再问时迁,蒙汗药剂量可曾实验准了,人吃了发作,既要保住时辰,又不能吃伤得症。时迁胸脯拍得啪啪响,满嘴包票。又交代武松几件事,都记下了。万事谋定,只待行动。有诗为证:
脱身使巧计,筹谋瞒天公。
但存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且说八月十五那夜,月白风清,水天同碧。鲁智深、武松二人睡在僧房。至半夜,忽听得江上潮声雷响,钱塘潮信已至。鲁智深跳将起来,摸了禅杖,大声喝叫着,便抢出来到庭中,武松跟在身后。
寺内众僧吃了一惊,都来问道:“师父何为如此,赶出何处去?”鲁智深道:“洒家听得战鼓响,待要出去厮杀。”
众僧都笑将起来,道:“师父错听了,不是战鼓响,乃是钱塘江潮信响。”
鲁智深见说,好似吃了一惊,便问道:“师父,怎地唤作潮信响?”
寺内众僧推开窗,指着那潮头叫鲁智深看,说道:“这潮信日夜两番来,并不违时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当三更子时潮来。因不
失信,为之潮信。”
鲁智深看了,忽然拍掌笑道:“洒家师父智真长老,曾嘱咐与洒家四句偈言,头一句是:‘逢夏而擒’,正应到俺在乌龙岭上厮杀,追赶擒杀了那个夏侯成。二句是‘遇腊而执’。洒家恰好生擒方腊。今日正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当圆寂。众和尚,洒家问你,如何唤作圆寂?”说出这一大段话来,并无滞断,武松在身后暗暗给他竖了个拇指。
寺内众僧答道:“你是出家人,还不省得?佛门中圆寂便是死。”
鲁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唤作圆寂,洒家今日已必当圆寂。烦去烧桶汤来,洒家要沐浴。”
寺内众僧,都只道他说耍,又见他这般性格,不敢不依他。只得唤道人烧汤来与鲁智深洗浴。待洗浴已了,鲁智深换了一身崭新的玄色僧衣,便问寺内众僧处,讨纸笔要写颂子。众人哪敢违拗他,忙去取来。
却见鲁智深把着笔,着一张纸上勾勾画画半晌,将那纸交与武松道:“帮洒家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武松接过,上下看了几眼,便还一张纸给鲁智深,口称“哥哥高才,武松佩服。”
鲁智深去法堂上捉把禅椅,寻间禅堂,靠个角落坐了。叫部下军校:“去报宋公明先锋哥哥,来看洒家。”又焚起一炉好香,放了那张纸在禅床上,自叠起两只脚,左脚搭在右脚,自然天性腾空。
及宋江、卢俊义、吴用见报,急引众头领来看时,鲁智深已自坐在禅椅上不动了。看其颂,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宋江与卢俊义看了偈语,皆嗟叹不已。林冲、武松、时迁三个,便挤上前去,各占一个角,围着鲁智深默立着。恰好将其他人隔开些,不教哪个能近身,触碰到鲁智深肌肤。因在清溪洞时,此几人便和鲁智深交好,回军路上总在一处。此时都来护佑鲁智深法体,众头领也不生疑。
这鲁智深平素性格刚烈,平素只“山岳散人”一伙儿亲厚,再就是眼前这三个交情好。同梁山泊其余头领都交集不多,也休谈有多深的交情。此时各头领见宋江、卢俊义都来施了礼,便也都远远地行过礼,叹息几声,便回去歇息了。
也不是众头领天性凉薄,只是此番战事,折了五六十个头领,余者皆麻木了,见生见死,都不甚入心了。这边厢吴用拿过那张纸,反复去看,就在手里拿着,也不放下,也不开言。
城内张招讨并童枢密等众官,亦来拈香拜礼。所为何来?盖因鲁智深乃是“擒方腊立首功的人”。此番殁了,若不来做做样子,唯恐日后还京,万一天子问起“功臣如何殁的,卿家可曾替朕行礼”之类话,答不上,岂不失了脸面?行几步路、上一炷香,原是惠而不费的事。但此一番,梁山折损了六七十个头领,这些大老爷哪曾问过?
扰攘没半个时辰,来看鲁智深的都拈香拜罢,各自回去了。禅堂内除了林冲、武松、时迁三人外,只是吴用还拈着写了颂那张纸,坐在一旁,眯着眼沉思,总不离开。
林冲朝时迁使个眼色,时迁省得了,便来搀吴用:“军师哥哥不必悲伤,俺和尚哥哥这是坐化成佛去了,罗汉功德,修成正果。实则可喜可贺。军师哥哥且回去歇息,此间我等兄弟守夜便是。”
吴用仿佛听不到时迁所言,兀自在那里发愣。众人思量如何劝他离去,休在此碍事。忽然吴用问起来:“这鲁智深素来并不识字,如何今日却写起颂子来?”此言一出,闻者皆惊。武松在侧,闻吴用此言,大怒无及。抬右臂便去揪吴用,口中有言,便欲骂将出来。
有分教:腐儒酸丁性薄凉,总逞机灵祸萧墙。欲破花僧脱身计,打虎头陀恨非常。
毕竟武松如何应对吴用,鲁智深“死中求生”之计能否瞒过众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