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五月间,赵官人患病,夫人当家,便停了金翠莲的这边的供养。又派人吓唬她,言说官府要按谋杀罪来抓他三口儿。无奈金老汉领着金翠莲和幼女,趁夜逃出雁门县。一个六旬多老汉、一个不出门的妇人、一个六七岁丫头,身上也没几贯盘缠,举目无亲,往哪里逃?
三个在城外野地里挨到天亮,金翠莲只会搂着女儿哭,金老汉也百无一谋。城门开时,金老汉行开几步,欲赁辆车子,好歹离了雁门县境。谁料想城里先冲出一队缉盗土兵,将三口儿隔做两下。跟着又行出一行行脚驼队来,相跟着走。等都过去了,金老汉带着赁下的车,来寻她母女时,早不见了踪影。急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连寻找了十来日,绝无消耗。
金老汉思想着,金翠莲雁门县以外,只认得这渭州。若是仍活着、天幸遇着接济的,或许是能来这里盘桓。他便一路寻到渭州来,指望万一之幸,父女得以团聚。
路途恁地遥远,行至半程,他身上那几贯钱便都使尽了。只得乞讨着,往这边来。一月前他行至渭州,哪有金翠莲影踪?只得在此乞讨捱命罢了。
鲁智深等听金老汉道出如此情形,都一遭憋闷无俦。千里万里寻这金翠莲,一次又一次扑空,如何不叫人抓狂。
有《临江仙》词一篇,单说人之憋闷之情,道是:
闷似蛟龙离海岛,
愁如虎困荒田,
悲秋宋玉泪涟涟。
江淹初去笔,项羽恨无船。
高祖荥阳遭困厄,
昭关伍相受忧煎,
曹公赤壁火连天。
李陵台上望,苏武陷居延。
听金老汉讲述完,鲁智深再未有半个字出口,只是一盏连一盏灌酒。杨志拦过一拦,便由他喝醉便了。
入夜,鲁智深同金老汉睡一间客房。那金老汉许久未好生在床上睡觉了,头一挨枕头,雷鸣般的鼾声便响起来。平素里鲁智深是个“鼾神”,无人敢同他一榻共眠。今日他心内煎熬,少有地失眠了。错过眠时,金老汉鼾声起来,他再想睡,千难万难矣。
不堪其扰,鲁智深摸黑胡乱抓件衣裳披了,便出得门来。客店院子逼仄,感觉仍是喘不上气来,便扯开门闩,走到街上去。
寒风吹过来,刺骨地寒,他胸中一团火,却愈发涌上来,烧得他将双拳攥得咯咯响,只想生事。
自来便是“无巧不成书”,这边鲁智深闹酒,那厢便有凑趣的。
渭州城是个军州,定更便要宵禁。平头百姓若宵禁时还在街上走,即谓之“犯夜”。被巡夜的捉了,轻则杖责,重则入狱。
这鲁智深独个在街上游荡,不时狂叫一声,发泄胸中愤懑。未待他叫过三五声,早有两伙儿巡更的军汉听见冲过来,各持腰刀、铁尺、枪棒,把他围在核心。
一个为头模样的军汉,持根蜡杆齐眉棍,行过近前来。见是个醉汉,虽高大些,怎奈脚步踉跄。便不甚拿他为意,平端着棒,拿棍头去戳鲁智深胸膛,口中还轻佻地嘲笑着。
这边鲁智深,已是个快憋炸的疯虎,哪容生人撩拨?只见他一探手便夺过这根棒,回手一棒头便戳在那军汉的臂弯上,疼得那厮弯着腰,顿足转圈地捱着疼。
鲁智深打了人,却有些开心了,趁那厮转得露出屁股来,他又使棒身只一抡,正抽打在臀上,扑地摔趴地上去。那人没口子嗥叫,鲁智深大笑着应和他。
围着的十来个军汉,见打了他们领头的,哪里依得。各持兵器冲上来,围殴智深。
这鲁智深虽带酒,却不甚醉。只是心内憋闷至极,无处排遣。见有架可打,欢喜之余,却酒醒了些。下手便有了些分寸。只见他这一条棒,专去对付刀枪这般带刃的。但见:
疯汉逞威,怨气冲天。
先一棒,斫弯腰刀身;下一棒,砸飞铁枪头;
东一撞,铁尺丢过墙;西一冲,棍棒落一地。
犹如野牛蹬独冈,堪比貔貅闹龙潭。
斗不过一盏茶功夫,十来个人手里都没了兵刃。鲁智深咧开嘴笑一下,拖着棒便朝黑地里跑,留下那一群军汉扎撒着手,只敢喊,不敢追。
谁料乐极生悲,鲁智深摸黑乱跑,看看转过一两处拐角,却一脚踏空,摔进一条河里去。挣扎几下,双足蹬着了河底,便一步步走到河中沙诸上。喘息未定,看看四下漆黑无光,他又摸索着思量上岸,再走十来步,竟又蹬空了,掉进一个深潭里。
鲁智深本是个关西汉子,哪里省得水性?一顿胡乱挣扎,却吃了几口水,昏沉沉再无知觉了。
再说杨志,也是一夜睡得不实,心里记挂着鲁智深。天边刚露白,
他便起身来鲁智深这边,只见房门虚掩,里面金老汉兀自睡哩,却不见鲁智深。杨志大急,转身去看街门,见也敞开着。赶到街上,正有人朝街角处跑,都喊着“看稀奇”。杨志跟着转过两条街,正来至状元桥。
却见几个衙役,在河滩沙渚上一处深潭边,救起一筹胖大汉子,用大箩筐抬着往州衙里去。那汉子浑身透湿,却正睡得香甜,鼾声如雷。不是鲁智深,还能是哪个?此正是:
斗鼾竟失意,斗棒须逞强。枕高难入梦,潭寒成眠香。
杨志见鲁智深掉到河里,却还能睡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赶忙回客栈里,去取腰牌公服,好去州衙救人。
未料金老汉闻听鲁智深被抓进州衙,又惊又吓,竟昏厥过去。杨志忙将一口酒喷他醒转,再寻来行医的诊脉。言其症,乃是“惊惧过甚、急火攻心,又兼腹内耗虚、四骸不振,必得静养调理”。
杨志付了诊金,谢了医。又连忙照方去抓了药,煎做药羮喂金老汉吃了,服侍他睡实,才来顾鲁智深。这一耽一搁,府衙已是落了匙。再升堂,必得三日之后。这几日也不知鲁智深如何捱过去,急得杨志没头苍蝇似的,在州衙前乱转。
回头说鲁智深,香甜甜一觉醒来,却身在州衙牢里。看看四周,居然独个躺在柴草堆里。动动手脚,并无伤痛,只是满身湿透,寒意透骨。歪着头回忆,慢慢记起了那日酒后犯夜,与军汉斗殴,逃走时跌进了河道深潭之中。
再往后想,居然脑中现出一个场景。自己呛水后,眼中脑中便是一片漆黑,潭水冰冷,四肢慢慢僵了。也不知多久后,丹田里一股暖流涌出来,流向四肢百骸。渐渐地,手脚都又活络了,脑中也清明起来。睁开眼,一片银色弧光。一个身影由远及近,愈来愈清晰。再走近些,鲁智深看得清了,竟是金翠莲。只见她:
金钗斜插,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
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半舒嫩玉。
纤腰袅娜,绿罗裙微露金莲;
素体轻盈,红绣袄偏宜玉体。
脸堆三月娇花,眉扫初春嫩柳。
香肌扑簌瑶台月,翠鬓笼松楚岫云。
鲁智深又见到金翠莲十年前的模样,不觉痴了,抬右手去搀她。
却见金翠莲抿嘴一笑,娉娉婷婷走近来,先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再伸手搭上鲁智深的手掌。鲁智深触到金翠莲的手,不觉虎躯一震。
摄目光去看,只见黑漆漆、虬森森一片巨掌里,停着白兮兮、娇弱弱一叶纤手。就仿佛,用铁蒲扇托着一片羊脂玉、拿端州砚接住六出白雪花。男人手,五指可碎山岳石,女人手,豆蔻巧抚并蒂莲。
鲁智深此番决心已定,再不躲躲闪闪,开口便对金翠莲道:“十余年,洒家无一日不想你。此番来,便是水里火里去,也要你跟着洒家,再不许人欺负。”鲁智深目光定定地盯着金翠莲,只待她回话。
金翠莲刚要开口时,却忽而身形摇曳起来,仿佛一簇银粉凝就,遇风便待散去。鲁智深急了,再双手去抱,却抱个空。急得他大叫:“洒家去哪里寻你?”只见劈面一个浪头打过来,都黑静了。此正是:
都言梦由心泉生,常有梦境异日逢。
预言不准梦言准,梦入人兮人入梦?
鲁智深回忆“深潭异梦”,一时分不清梦境与人境。但他有个“法宝”,最善脱离困境。那便是“想不懂,不想”!脑子不管用时,手脚的反应,最准。阵上如此,人生亦如此。
此刻心绪混沌,他便索性盘膝打坐,摄收心神,渐渐入定去了。
却是好笑,从前剃发做和尚时,长老教他打坐,他猴子腚似的,片刻也坐不住。今朝蓄发还了俗,无人再催他打坐入定,他却时常修炼起来,岂不奇也怪哉?有道是,非奇异,不英雄。
这智深正打坐哩,牢门一响,涌进六个大汉来,一多半带伤,血透衣裳。待走近些,个个都满身酒气,臭不可当。身后狱卒一头锁牢门,一头骂:“喝点马尿就撒泼,郑大官人的虎须,也是你们敢碰的?今日晚了,看明日如何摆布尔等!”
狱卒又隔着栅栏对鲁智深喊叫道:“那个掉河里的,赶快说出住址,我等找里正来保你。若再说不出,可就当逃犯论处了。”
见鲁智深老僧入定,石佛一般,并不搭理他,狱卒一摔锁链,悻悻地骂道“待后日府尹大老爷坐衙,尔等都末日到了。”
话音刚落,却见狱头一手提着一个大食盒、一手提一瓮酒进来,拦住他话头道“先别喊了,有人给这没淹死的送酒肉来了。”
狱卒不忿,道“什么路数?竟让您替他提进来?”那狱头一笑,丢一串铜钱给那狱卒:“走的这位大人的门路,可够身份?”狱卒抓过钱,立刻眉开眼笑:“俺就爱听这位大人的话。”开监牢门放下食盒,二人转身便落锁出去了,也不说是给谁送的饭食。
却见大汉堆中站出一个,满脸虬髯,膀阔三停,像是个为头的。他大剌剌地过去打开食盒,扯出里面装着的卤熟狗腿,蹲在一旁大嚼起来。剩那几个忙不迭地拍开酒瓮,让那汉就着瓮口灌酒,倒是吃喝得酣畅淋漓。
鲁智深一闻到狗肉香气,便知这盒吃食定是杨志送来的。盖因其时西军边陲,豢养各色犬只,多为行猎、放牧、看门守户之用。喂养得熟了,情愫便生,是故食狗肉者极少。杨志心知自己“狗腿散禅堂”的往事,特特寻来给自己吃,应是一种提醒。便起身也至食盒前,探手搜捡。却见食盒最底层摞着几张面饼,于内夹藏着一块禁军腰牌,
忙取来藏在怀里。
昨夜出门仓促,这腰牌未曾带在身边,遇到巡夜的,只好动手。慌乱逃去才落水。这半日里鲁智深打坐不语,就是在等待这块官凭。现杨志已经送进来了,他便再不拿这渭州衙狱放在眼里。心情一松,他竟有暇消遣狱友了。
便见鲁智深也蹲下身,瞪着一双怪眼盯着那吃肉的汉子,看得他心虚:“爷爷这酒肉送进来,已价值十来贯钱。被你糟蹋了这许多,可有钱来赔?”
那汉仗着人多,并不把鲁智深放在眼里。虽然自知无人送饭,强抢吃喝,略有心虚,兀自耍蛮横道:“酒肉又没名姓,如何说是你的?”
鲁智深笑道:“牢狱中吃食,见者有份。谁的力气大、拳头硬,谁便吃为头的那份。”
那汉平日里在三街两舍里厮混,依仗一身蛮力,无人敢捋他的虎须,诨名“丧门彪”。手下那五个,分别起浑名叫“水里彪”“西市彪”“渭河彪”“都杀彪”“门楼彪”,合称“渭前六彪”。在渭州城内,也算是有些名气,欺凌弱小。今听得鲁智深邀斗,他哪里按捺得住?
二人拉开场子,各吐一个架势,逞起拳脚,斗在一起。鲁智深并不急着出击,只格挡着,看他招数。几招过去,便看清这丧门彪只是有几分气力,夹杂一点军中队列招式。
鲁智深童心又起,侧一侧身,只出左臂格架他招式,却将右臂背在身后。递送过几招后,他竟立住双足,再不移动。最后,竟将左拳都收回,拿肘弯晃动着,也将丧门彪的拳都挡回去了。
其余那五个汉子久在街上生事,架打得多了,眼光也练出来了。鲁智深如此戏弄丧门彪,哪个看不懂?
况且鲁智深虽不反攻,可周遭之人皆看得出,他蓄着后劲,愈来愈强。一旦反击,势必排山倒海,无可招架。有人便出言催促丧门彪“出绝招”。
丧门彪所谓“绝招”,是他打一辈子群架,练出的“连环绝户脚”,便是配合身法步法,刹那间向对手裆部连环踢出三脚,百发百中。无数对头被他踢伤,最惨的伤重疼死,端的阴毒。正是:
好胜之心人皆有,须在规矩框里求。
争先使出绝户计,反噬着伤险命休。
却说丧门彪不忿鲁智深斗拳戏耍他,气令至昏,使出“连环绝户脚”,欲伤鲁智深性命。只见他抢步上前,作势挥拳直击鲁智深面门,待鲁智深抬肘格挡时,胸腹大开,他竟抬右脚虚踹对手下腹处,逼迫其再行招架,如此该是双臂皆停在胸腹间。却不知他右脚乃是虚招,一出即回,途中一拐,再虚点一下对手膝弯,只为让人将气力运到膝
上,扎稳马步。此刻,对手下盘洞开,马步扎稳,命根子就露在那里,无遮无挡了。有心算无心,他此刻足下一旋,右足为柱,左足直直向后一蹬,便应正中对手裆下命门。此即“连环绝户脚”。
此时丧门彪依法施展,前两脚鲁智深也如预料那般,抬肘、压肘、挺膝,跟着他动。丧门彪心喜“着我道了”,便左脚蹬出,指望一脚踢破他“命根子”。
谁料这一脚仿佛踢上了石墙,不似以往得手那般“踏肉踢卵”的感觉。随即一股巨力弹回来,他单足支撑不住,身子便腾云驾雾般摔开,一头撞上了狱中墙壁,登时昏厥了。
鲁智深如何破了“连环绝户脚”?也是凑巧了。盖因鲁智深有心戏耍丧门彪,便双足不动,只出左臂肘弯招架他拳招。丧门彪施展“连环绝户脚”时,鲁智深正一足在前,一足在后,侧着身对他,施展“肘功”哩。是故丧门彪最后“绝户脚”,却蹬在鲁智深胯上,吃了硬。又被鲁智深一送胯,弹飞撞晕了他。若正面相斗,也免不了吃这亏。若言世有福将,鲁智深当居魁首。
旁边五个见鲁智深竟然破去了丧门彪的“连环绝户脚”,还撞昏了他,尽皆骇然。“百不失一”,今日有了一,都拜伏了。跪了一地,口称“哥哥神技,吾等拜伏。此后皆听哥哥差遣,不敢有违。”
鲁智深糊涂涂便赢了,志得意满,大剌剌坐下,自顾自喝酒吃肉。那边几个忙救起丧门彪,唤得醒了,扶过来给鲁智深见礼。鲁智深也不看他,几口把狗腿啃个七七八八,将残骨连那几张面饼,丢过去给他吃。自己捧着酒瓮解渴。
须臾,鲁智深忽然摔了酒瓮,跳过去抬手便揪住丧门彪的发髻,提起他身子来,举拳便要打。口里大叫道:“原来你这厮如此阴毒!争口吃食,你竟要取洒家性命。无良蠢夫、凌弱杀才,留你何用?”
有分教:军汉相交术亦难,有力有德立威权。若要一语众人喏,还需恩威两周全。
不知丧门彪被打,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