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杆枪如蟒离岩洞,一杆枪似龙跃波津。
那曾魁终是心内惶恐,败战之后患得患失。酣斗时略一分神,林冲神枪早到,只一搅便挑飞了曾魁手中点钢枪,错镫时顺手枪杆一扫,将他拨落马下。曾魁就地一滚却待站起时,已被林冲枪尖指住咽喉。
二龙山众人暴雷也似叫一声好,时迁、阮小七上前将曾魁捆绑结实,揪到鲁智深马前。
曾魁叹口气道:“头领用兵,神鬼莫测,曾某钦服。今日战败,愿赌服输,俺们受缚以就斧钺,并无争执。”言罢,闭目不语。
时迁等大开法华寺山门,请众头领进去,只见一干短刀手已将大殿打扫洁净。
鲁智深在殿上落座,翻看了一下案上的布防舆图。只见上面新增添村口掘下的陷坑数十处,和曾头市北路也掘下的十数处陷坑。备细写着“上面虚浮土盖,四下里埋伏军兵”。暗教一声惭愧:“若不是时迁与燕青侦知了这图上的布置,径奔他营寨夜袭。若是从大路硬来攻打,不知要伤犯多少条性命。”
军士将曾魁捆绑着推上殿来。鲁智深开言问道;“曾头市早被俺梁山征剿过,如何又有尔等女真人来占?意欲何为?”
曾魁答道:“俺曾头市这三百女真人,原是女真金国苏州府(现辽宁金州)同一个谋克的,俺是谋克副长官,官名唤做‘蒲辇’。奉了北境苏州阿买勃极烈的差遣,在宋境安一个驿站,供俺女真的贵人
去东京时路过歇脚的。这是你们宋国中书侍郎侯蒙大人安排的。”
喘息几下,曾魁再道:“休说俺是女真人,在汝宋国却是官。汝等虽是宋国人,在朝廷上,汝等却是贼。岂不闻‘女真不满万,满万无人敌’?神一样的阿骨打,早晚要做普天之下的王。汉人强盗,你今天杀了俺二百多女真金国人,阿骨打的怒火,会将你大宋都烧成泥炭的。萨满呵,为俺被宋人杀掉的族人们安魂吧。”
众人闻听此一番话语,也不动怒,俱各沉吟。不料曾魁此言恼犯了一个大汉,分开众人冲上殿来,扭住曾魁便打。口中骂道:“尔等女真鞑虏,不在你北国安居,跑到俺宋境里害民。奴役俺数年,今日终于大仇得报。”却是郁高那个莽汉,见曾魁就擒,要来乘势报血仇。
曾魁直直挺立,任由他打。脸上尽是不屑之色:“俺已就缚,绳索捆住全身。此刻你就是打死俺,也只是借机泄愤而已。你等汉人,皆胆小如鼠。若是好汉,那就公平放对,生死由天!”
曾魁身后那数十个女真人齐声附和,都言郁高“不敢决斗,獐头鼠胆”,再言汉人“性如绵羊,畏敌如虎”。喊叫声、呼哨声、嘲弄声沸反盈天。
郁高吃他们讥讽,气得圆睁双目、面皮涨红、口喷浊气,回身向鲁智深连连叩首道:“俺情愿与曾魁赌命一搏,生死由天。望大头领成全!”
林冲武学深湛,眼力非凡。心知这郁高非曾魁对手。女真人都拿言语刺激他,无非是不甘心落败,还想寻趁些机会、迁延些时辰而已。便开口劝郁高道:“吾等打破营寨,已收全功。这些女真人,已是盘中餐、砧上肉,何必与他们逞口舌之争?留着大好身躯,还能做许多大事!”
郁高连连叩首道:“昔年女真人初到曾头市时,只百十个人。俺这些本地汉人有近千户,青壮数千人。十数个并他一个,只要心齐敢战,必定将这些鞑虏碎为齑粉。怎奈人人畏惧、个个自保,却被‘曾家五虎’欺凌,被逼得为虎作伥。此后梁山军荡涤一遭,女真人已经式微,正该将其远远驱逐走。奈何仍旧不敢与之争斗,以致仍被女真人欺凌。”
鲁智深闻听郁高如此说,心内怒火高炽:“着啊!汝等本地的汉人,数十倍于番子兵。又不缺手断脚,如何甘心被其凌辱?”
郁高叹道:“还不是一个‘私’字作祟!大户指望花钱消灾,小户觉得出力不值。都指望别个出头流血、自己安享太平。至不济也要得过且过。一盘散沙,怎不任人欺凌?”再叹息一声道:“俺这数年里,还被他们驱使着,做女真人的帮凶,干尽伤天害理之事。如今他们溃败了,俺却无颜面对村中父老。”
言至此,郁高对鲁智深再拜道:“恳请大头领成全小人,和曾魁
一赌生死。若侥幸赢了,此后俺才好在村坊中堂堂正正做人;若不敌被斗杀了,也可得乡亲宽恕,尸身葬入祖茔。”此正是:
古来奸邪佞百种,背弃族裔罪难容。
生遭亿兆人唾弃,死难面对列祖宗。
听郁高如此说,又有七八个汉人从百姓人堆儿里冲出来,跪在郁高身后叩首,纷纷叫嚷着:“小人附逆该死,也情愿与女真人赌命!”
林冲和杨志对一对眼神,便转向鲁智深道:“这些人曾做女真鹰犬,汉贼是也。此后的确族中难再容身。且任由他们博这一遭,赌那一线生机。”
鲁智深满脸厌恶地看着下跪的几人,喝一声:“斗杀鞑虏,既往不咎;不敌被杀,葬入祖茔。欺瞒偷生,天地不容。”
法华寺门前早已围满的村中百姓。听鲁智深列出此等规矩,齐齐喊一声“谨遵大王号令!”
林冲再高声叫道:“自选对头,赤身对搏。擅动暗器、铁器者,当即正法!”
那厢曾魁叫一声:“且慢!若女真人获胜,该当如何?”
鲁智深呵呵一笑,嘴里吐出三个字:“留全尸!”
围观百姓齐齐赞一声:“好!”
众女真高叫“不公平”,有那老者满脸涕泪喝到:“该死的番兵,这些年只看尔等横行霸道。今日轮到俺汉人定规矩了。汝等横竖都是个死,哪个跟你讲公平?汝等不来宋境,安守家宅,才有公平!”
曾魁见事已至此,也不再多言。几下便脱膊得赤条条的,身上只剩一块兜裆布。伸臂吐个架势,招手唤郁高过来放对。
郁高也去了衣袄,跳入圈子里,抬手便去奔曾魁,却被曾魁去郁高左胁下穿将过去。郁高性起,急转身又来拿曾魁,被曾魁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郁高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被曾魁手起一拳,将郁高打个塔墩。郁高正待跳将起来,被曾魁肋罗里只一脚,又踢了一交。
郁高无奈,趴在地上不住喘息。这曾魁得势不饶人,叉着腰、低下头,冲郁高叫嚷“要厮打,俺陪你厮打!你且起来!”
话音未落,这郁高霍地跳起身来,便把曾魁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跄跄,直退出六七步。这郁高乘着势,叉开五指,去曾魁脸上连打两掌。曾魁大怒抢将来,却被郁高一脚蹬曾魁小腹上。疼得曾魁双手按了肚腹,便蹲下去。那郁高起右脚踢在曾魁额角上,踢得他望后便倒。
郁高再追入一步,合身骑在曾魁胸脯上,提起醋钵儿大小拳头,望曾魁脸上便打。却不料曾魁借机探左手插入他交裆,右手揪住郁高发髻,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郁高直托将起来,头在下,脚在上,直直摔在当街,连头骨都磕裂了,死在当场。有诗叹这郁高:
依附女真做虎伥,残害族裔罪无疆。
浪子回头金不换,血涤浊躯魂归乡。
郁高被曾魁当街跌死,这边厢恼犯了浪子燕青。为着鲁智深言道“胜者留全尸”,燕青心里思量“却如何拿下这厮首级,替阮小七去迎娶郑秀儿?”
燕青便也脱膊了,除了头巾,光光的梳着两个角儿。脱下战靴,赤了双脚,蹲在一边解了腿绷护膝,跳将起来,再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笑着去看曾魁。
一旁百姓见他这一身花绣,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急健身材,宛若洞中仙童。都迭头价喝起采来。
曾魁上下打量燕青一番,心里倒有五分怯他。硬着头皮道“俺金刚般一条大汉,你近俺不得!”燕青道:“死而无怨”。
曾魁欺燕青矮矬,自顾自抢将入来。燕青把两个拳头去曾魁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曾魁催步抢将来。燕青猛然回身钻入曾魁怀里,手到把曾魁胳膊扭定,只一旋,颠翻在地上,摔做一块,半晌挣扎不起。
这一扑,唤做“守命扑”,乃是燕青的成名绝技。施展出来时,百发百中。
这边厢二龙山军士缚起曾魁,押过一旁。此时曾魁已经心如死灰。双腿再站立不住,被军卒拖着丢在一旁。曾头市百姓恨这曾魁入骨,此刻一拥而上,推开军卒,将曾魁围住,拳脚齐下,瞬间那曾魁便头破血流,只剩半条命了。
鲁智深赶忙指挥军卒冲过去,挤开众百姓,抢出曾魁。再劝说着众人后退,让开法华寺门前空地,围出那个命搏赌斗的场地圈子。
同郁高一样,再一个宋人出场,自去挑一个女真人出来,都脱光了衣袄,徒手相搏。待这场分出输赢生死,下一场立时开始。
这几个宋人原本都颇有膂力,才能被女真人看中,充作打手。故而都有跟女真人一搏之能。
日不移时,共九场胜负已分。有三个宋人斗杀了女真人,却被曾头市百姓重新接纳、视作勇士。即便是那几个赌斗身败,被女真人打死了的,也获得宽宥,得以归葬祖茔。
鲁智深见赌斗结束,迈步走到那圈子当中,对着周遭百姓大声道:“人活在世,总须提着一口气在。大宋朝多得是人口,多得是青壮。洒家在西军时,西边党项人有‘铁鹞子’骑兵,战力以一当十。那又怎样?一个敌不住,那就去十个;十个不胜,那就去二十个。宋人不及蛮夷善斗,可咱们人多。只要咱宋人抱团、敢战,无论是西边党项,还是北边女真,那就那么一点儿军卒,哪能战胜咱宋人?”
虽然说得颇有些啰嗦,但豪气十足。听得众百姓热血贲张,齐声
喝彩。有听得懂汉话的女真人,闻此言大骇,渐渐垂下那一颗颗桀骜的头颅。
此后曾头市民心大振,好武之风大炽。宋境陷落后,此地百姓聚拢成军,几番与北国女真人恶斗,杀得女真人十数年不敢来此搅扰,皆此战之功也。正所谓:
自古华夏人性温,祸不及身不相拼。
百羊总有硬角者,结群冲踏虎狼殒。
看看天色不早,二龙山军兵得胜回山。共挑选出一百余匹好马,将十几辆马车载上可用的兵器甲胄及金银财货,尚有三十余个女真人活着,都押回二龙山处置。曾头市余下金人掠来的财货、牲畜、粮食,任由当地百姓取用。
早有报信的将捷报告知玬儿和郑秀儿,姐妹花引着留守的喽啰,大吹大擂,接出三五里之外。备下大热馒头、大块熟牛肉,搬来几大瓮热酒,欢欢喜喜,犒赏一众军卒。
林冲、杨志虽然对姐妹俩如此大弄颇为不满,觉得此举只会走漏山寨行藏。可全伙儿皆如此快活,也不好当场发作,扫人兴致。只得各喊一队人领着,仔细搜查周边五里,务必不可教人窥伺到山寨虚实。再朝来路哨探十余里,若有尾随者即刻诛杀。此举便算是亡羊补牢了。
次日山寨里所有人都早起忙碌。价值数千两的财货须计点入库。一百来匹好马,要新搭数排马厩;千百杆各色兵刃,要分类编号入库;最难得夺得十来套熟牛皮铠甲,都擦净涂抹了油脂,配了匣奁收好。二龙山上扰攘一整日,总算将此番得胜所获安排妥帖。
军卒远征,虽是牛刀小试,也连续劳累了四日三夜,数十人都劳乏得脱力了,总须歇息够了,众人才能回血。一连两日,二龙山各个禅房里鼾声震天,此起彼伏的。此正是:
煤窑炭场日千錘,搬山填海万篓背。
辛劳最重阿房役,不及疆场半日亏。
第四日正午,鲁智深整顿兵卒,聚将升殿,林冲、杨志、玬儿、阮小七、郑秀儿、燕青分两厢端坐交椅。
杨志吩咐喽啰,将曾魁等三十七个女真人绑缚,在殿前空地上跪着待刑。戴宗手掿鬼头刀,时迁将曾魁揪至正南角,喝令面南跪下。曾魁不从,亢言家在北方,要面向北而死。鲁智深一口答应。
却见燕青翩然下座,举起一枝异样箭矢,去问曾魁:“你识得此箭矢吗?”
曾魁瞥一眼亢声道:“无识草寇,此箭名唤‘勿吉铁’,是俺北地上古流传下来的异宝,你们宋人如何识得。”
燕青再问:“比之寻常箭矢,有何奇异之处?”
曾魁言到:“此箭矢原为勿吉人的‘楛矢石砮’之箭矢,桦木为
杆,青石做镞,长一尺八寸,角弓发射,及远至二十丈。每年七八月熬太白山药材制成毒汁淬于箭镞之上,虎豹熊罴擦伤立毙,端的是见血封喉。后俺苏州勃极烈改铁制镞,改柳为杆,增长至二尺一寸,尾带雕翎。上阵破得甲,中者必亡。便是俺女真人,也解救不得那毒。”
燕青回头对鲁智深道:“此箭矢伤了俺手下三人性命,原来是恁地这般毒物。”
鲁智深骂一声:“汝金国人上阵,不思磊落厮杀,凭此毒物伤人,算什么本事?”
曾魁笑一笑:“吾族素来渔猎谋生,此乃猎虎博熊之物。如今拿来用在你宋人身上,那是看得起汝等了。”
气得鲁智深暴跳如雷,一叠声呼喊:“速速斩了这厮!”
刚好午时三刻至,戴宗手起刀落,曾魁人头落地。时迁将曾魁首级将个托盘盛着,让座上众人验看。
郑秀儿期盼报仇日久,但如今真个看见那一颗人头举到眼前,却骇得立时紧闭了双眼,扭过头不敢再看。旋即双肩耸动,啜泣个不停。阮小七轻抚其背,出言低声劝慰。
时迁恻隐心发作,低声问剩余的女真人:“是否认罪归降?若能改俗易发、习学华语、尽依汉俗,便可恳求大头领,免汝等一死!”
只见一个光头辫子跪爬出列,伏在曾魁无头尸身旁边,以头蘸曾弄之血。口中喃喃有词。旋即跪直身躯答道:“女真勇士,天之骄子。不降,不做苦役!愿追随本部谋克于天上。早获重生,再来争斗。”
话音刚落,其余女真汉子皆跪爬聚于这人身边,皆言“愿死!
鲁智深沉吟半晌,长叹一声。教时迁带人动手,将一众女真人都解开右手,再抛一柄解腕利刀过去。二龙山众军卒各持长柄器械,将这些人团团围住,防备他们暴起伤人。
有分教:断头萧萧风雪暮,鞑虏不似寻常人。
毕竟所擒曾头市女真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