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据在你心中!”阿梅利站到他身前:“果子已经成熟,等着收割。你可以怀疑我,但你不能怀疑你的心。此前,你不过是在沉睡,魂不守舍,自欺欺人。你有许多梦想,但在你之前,已有无数梦想家,他们做得比你漂亮。可惜到最后,他们还是陷入绝望的低谷。所以我还是劝你早日醒悟,跟随命运之子的脚步。”
“我还是劝你另找出路,因为你一开始就像一个缺乏勇气的懦夫,不敢直面正路,以至迷失在荆棘丛生之林,陷入沉睡低谷。”游吟诗人普尔好像又在对他说话。至高的荣誉莫过于永恒之福乐,这就是他们认为的吗?莱特心想。若他已获得这一切,那还需要什么?不,他宁可逆流而死,也不愿随波逐流,让自己的头脑被琐碎、纳闷的荒原飓风冲昏。这里贫瘠如虚风,精灵森林却欣欣向荣。若不挨饿不受冻,若能稳度黑夜,受命运之神恩宠,那还需要什么?当然,还须一场争战,一场“火的净化”,将自己炼成真金,从此不惧火!死亡与回归,是命运之神最大的馈赠,即使长命百岁,也是任重道远。至于血族,瑞根魔主给了他们什么?难道不是流脓与毒的黑暗之力,永远徘徊在死亡的时间长河中?即使胜利,也只是转瞬即逝的逸乐,痛苦绝望却是永久的。
至于莱特,虽是一个嗜血者,却在夺命催逼下奋然拒绝血族的血杯而保留了最后一滴命运之血。而如果他加入命运之军,却打了败仗,独自躺在荒原里等死,这又有何妨呢?命运之士从来不惧怕失败,只要他心里还有一滴命运之血,就仍有希望,最后的希望!一个觉醒的灵魂,远胜一切奢华之物!如果那份“净化之忆”是真的,不就可以从中看到永恒的希翼了吗?净化之光将一切冲淡,当灵魂脱离老残的监牢,仿似蝴蝶从老茧中挣脱——灵魂一旦获释,死而足矣!
“请跪下,接受骑士的殊荣。”阿梅利口吐真言,语气如清丽的瀑流,将突兀的“顽石”磨平。目空一切的沉睡者终于被推心置腹的白衣骑士折服,衣内的硬皮书冷却了下来。他膝盖一软,便低下头,弯下身,单腿跪在天遣者阿梅利脚前。
对方目光一闪,眉毛一横,瞬时拔出锋利的审判之剑,发出尖锐的声响。莱特无奈,只能闭上眼,静候命运的安排——他的一跪已经覆水难收,无力反抗,也不能反悔——不自由,毋宁死!
不出所料,阿梅利仍把他当成杀亲仇人。尽管她已经辨出他的真实身份,感受到他内心的一点良知,但最终她还是把她姐姐的死归罪于他的怠慢和无能。于是,她把剑高高举过头顶,准备砍下这颗看似无足轻重的头颅。
但就在那一刻,阿梅利犹豫了。她发现刚才这番话不仅感染了身前身后的精灵战队,还感化了自己和眼下的恶徒。此时的他昏昏欲睡,看似扪心无愧;不但如此,还能感受到他平和的心跳和内心的阴影,感觉其中另有隐情。她还记得自己之前做过什么噩梦,想必都是魔族的恶势力在暗中作祟,愚妄之人却浑然不知。
一丝清高的微笑从阿梅利嘴角边上弹出,僵持许久的她终于豁然开朗,高抬的手臂松垂了下来,冰冷无情的审判之剑轻放在沉睡者的右肩上,温存之声从持剑者口中吐出:
“我姐姐一直在搜寻血族领主雷德的下落,但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取代他。所以,莱特骑士,不要令我失望。潜入血族之堡,完成斩首任务,尽可能地救出人质:传言中的‘王女’——雷德一世的私生女;还有我们失踪的药剂师莎琳。若有可能,清尽量收集线索。我们的军队随后到,尽快与我们会合。”
“是,天遣者。”莱特骑士一阵释然,扬起容光焕发的面庞,抬起坚毅的目光。天遣者把剑挪开,沉睡者挺身而站……
心清眼明的莱特又孤身一人,骑着健壮的骏马飞驰在空旷的查尔尼斯荒原上,现在他已经是一名精灵骑士了。由于之前喝下莎琳精心调制的“净化剂”,混乱无序的心力暂时被遏制,如冻结的雾,无法发挥其能,只能休整。一旦失去心力,他就几乎变成一个赤身露体的庸人,只能听天由命。此时马上比较坚硬的东西也只有一把普通的精灵短剑和那本硬皮书——“雷德的日记”了。
但他现在精神抖擞,自从他喝下这瓶血样之后总觉得体内有一个强大的力量在运行。其心就像一座震动的活火山,血液宛若温泉,不断从心中涌现,流遍全身,感觉就像在冰天雪地里燃起一堆篝火,一旦身上有任何不适,也很快会被它冲淡。莱特之前很注重体能,却很难忍受难言的奇痒和剧痛。血族所谓的“仇恨转移法”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仇恨之火越烧越旺,很快便发泄完,每次都要回到黑暗之湖里补充力量。净化之力却不同,混乱之能一旦被秩序之力修正,仇恨之火一旦熄灭化为轻烟,就不再有愁烦和哀伤,痛苦与失望。
骏马在飞奔中扬起薄雾般的沙尘,就像在静夜里划出的暗淡流光,给这片不毛之地留下难以磨灭的疤痕。显然,这片荒原早已伤痕累累,这里的兽人已被血族军队屠灭。兽人营地都被夷为平地,枯黄的骸骨遍地可寻。
数千年来,德斯兰的兽族几度濒死,因为他们一直在重演着同一部历史——虚假而凶险的“救赎”。血族与精灵族都认为这是命中注定之事:命运之子特里克斯曾在德斯兰的西海岸施展净化之力,伴随着他的血泪和七大陆的震动,救赎的大能被释放出来;但许多兽人依然执迷不悟,他们切断了从西海岸来的北方精灵的必经之路,直到他们越过高山或漂洋过海,长途跋涉来到东海岸;可惜到这最后的关头,他们仍固执己见,虽已亲眼目睹净化之光,却依然无动于衷、死性难改、明知故犯,第一种嗜血病毒一直像“微笑的魔嘴”一样紧咬着他们的血脉,诅咒看似不可磨灭。
凡事皆命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即使有些兽人名义上接受了光之净化但实际上并没有被净化,不但如此还大肆攻击纯正的净化之力。兽人王国大门一关,从此盖上灭亡的印章。所以他们说:命运之神要令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兽人杀死了净化者,净化者的鲜血却湮灭了兽族诸国。即便有人说:唯有一死,才能重获新生;然而若无净化,岂非换汤不换药?
因此,兽族的灭亡也是一个预警信号,现在他们都面临新的威胁,嗜血病毒的魔嘴一直紧咬着人心不放,直到他们被逼无门而加入血族。此族的造谣伎俩比谁都强,他们不像精灵一样灵光闪闪、直白坦荡。以前精灵和兽族打仗,兽群里一直流传着大好的消息,殊不知他们都被兽王蒙蔽。直到兽族的高地被精灵占领后,还有不少兽人被蒙在鼓里,以为大获全胜。所以也有些精灵不得不说:让头脑简单的兽人来掌管这片荒蛮之地比那些阴险的伪精灵和嗜血者要省事得多。哪知这些“白净之灵”其实也过得不太舒坦,无论怎讲,他们都必须面对恶敌,还有内心的弱点。
当然,莱特也无力插手,或像天遣者一样替天行事——或生或死,自有主使。无论是血族还是精灵族,都对这片“苍凉之地”不感兴趣,没人在此修建新的要塞和堡垒。它的地表并不牢固,反复无常的地震在莱特进入荒原深坑后就变得频繁,兽人的营地已变成各类行尸和怪兽的窝巢,莱特须小心绕开这些“沙海漩涡”。
“我行走于茫茫沙海上,拖着沉重的步伐,踏着干旱的黄沙。行进如此艰难,脸上却挂着希望。我行走于茫茫沙海,读着漫长的诗歌,拽着喝不完的水。我忘却了痛苦,变得非常快乐……”莱特又想起游吟诗人普尔的歌,也不免让他想起自己在走出高地墓地后的记忆片段:“玫瑰插在花瓶上,向日葵跟随太阳,宁可被真理之火灼烧,也不理会那些睥睨的目光。花园是他的坟墓,荒野是他的乐土。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苟且偷欢!”他记得很清楚,这是某个诡计多端的蒙面人在他进入长眠之前说的。
凄楚的阴风拂过地上一根根孤苦伶仃的枯骨,发出哀泣般的微弱之声,犹如一个个吹笛的亡魂。莱特被迫长吸了一口冷气,试着去感受这片阴郁,不料脖子一冷,迷乱的风波奏响了他身上的神经,从肩膀到胸膛,再到指尖,感觉就像一把发颤的鲁特琴。
莱特马不停蹄地跑起来,踏碎无数兽人骷髅,击杀诸多拦路行尸和恶兽。直到马儿跑累了才缓下来,漫步于烟尘弥漫的荒原。不料这风越刮越猛,能见度陡降,时不时地传来几声尖利的嘶叫。莱特神经一紧,即刻想起之前遭遇的吸血妖。
心惊胆战的他不敢再轻妄冒险,只能下马,摸黑向前,碰巧望见不远处一个破陋的小帐篷。莱特赶紧把马牵过去,将马绳系在帐篷的木桩上,然后进棚避险,缓下发颤的心跳和发麻的脚步。此举或能转移危险,把马当替死鬼,或是一个引火烧身的诱饵。
棚内空空,唯有枯黄的地面和兽人的遗骨。破陋的帐篷被猛风吹得劈啪响,空中依然徘徊着吸血妖的鸣叫。莱特拔出短剑,席地而坐,拱腰垂头。此时的他已经无处可藏,只能呆愣地望着脚下的尘土,感到疲乏与失落。或许他应该在此挖坑,而非探察;若不深究,岂能挖出风水宝地来?不如像采花的蜜蜂,无须采遍所有鲜花,只像药剂师那样采集纯正的品种,即可酿造出佳美的蜂蜜。或许他真应该在这片荒漠上挖井,最好是挖深一点。就像沉睡之梦,并不虚假,乃更真实的写照,借梦中之物深切地表达;如水中捞月,如明镜反照,如话说:“在沉睡中,我们大大得力。”
他们不是模仿者,而是观象师、奇迹诠释者,不听人指挥,只顺从真实的自我。他们不是舞剑者,而是铸剑师,不受武器与魔法约束,乃借此超凡脱俗。他们不用眼看、不用耳听、不用嘴说,只用心洞察、用心聆听、用心发话,闭口不谈人情、闭眼不观天象、充耳不闻世事,只想在黑夜里做梦。他们也可以说自己不是被造者,而是生来如此,是天性催生了他们。他们身居人群、替人行事不过是一种假象,事实上,他们只想利用这种共生关系顺水推舟,使自己变得更强。
但莱特也不忘之前在荒原深坑里领受的教训:他的许多预见都是捕风捉影,飘渺莫测。然而迄今为止,他也无法透过任何有形质的东西来摸清事实,水晶碎片和“雷德的日记”也不能,这都是坐井观天、瞎子摸象,既然如此,还谈何真实与虚假?
莱特叹了一口虚气,从抖动的帐篷破口望向光怪陆离的魔法屏障,又对这场黑暗降临的举世大灾充满了遐想,无聊之余又把“雷德的日记”拿出来看。他们说:这是一个规律,也是天意。当他们谈及命运时,即是谈及神灵。生命体的意识也在神律之下,混乱意识必将引发混乱之律,腐臭的尸体总会引来老鼠和苍蝇,混乱之律势必引来混乱之灾。命运之神一开始就在无序中造就了秩序,将它应用到个体意识中,个体意识与秩序之能结合沉淀出有形之物。但是第一天遣者,也即后来的瑞根魔主,违背了命运之神的意愿,吞噬大量混沌之能,研制并散播了嗜血病毒,引诱精灵之祖将其吞噬。混沌之能左右了他的意识,病毒开始在陆地上扩散。不久,“白净之灵”也退化成人,也有不少人异变成兽人和嗜血者,它们相互争斗直至现今。但是,如果兽人没有崛起,雷德也不会复活。倘若黑暗没有降临,莱特也可能一睡不醒。
存在即是合理,如果嗜血病毒没有分裂,也会因混沌之能而引来混乱之灾,最终使万物万劫不复。以毒攻毒、以暴制暴则是一种缓和的混乱之律,当此律超出某种尺度时也会引发毁灭性的大灾。所以,兽族的灭亡也是一个寓言,就像一把挥舞的匕首,划破了衣服,仍未伤及皮肉,旨在告诫他们:毁灭迫在眉睫!
莱特终于在“雷德的日记”里搜到一些背景,不禁望文生义。原来生命体都不单纯,乃病毒与罪恶的载体;非独立个体,而是彼此相关的整体。离开整体,个体就没有存在意义,他山之石可攻玉:族群太单一,则缺乏彼此相克的抗体而陷入内在的腐败,就像石头棺材里的腐尸——烈火无法净化,只会越烧越黑,以毒消毒毒更毒;净化并非消灭对方,而是扬长避短。沉睡者也一样,他也是灵力匮乏,或说,此力正被嗜血病毒压制在心底。
昏昏欲睡的莱特收下书本,又忍不住从皮靴里掏出一块水晶碎片来,卧在沙地上观赏。荒原的风声依然恶劣,就像一群恶鬼在嚎叫。帐篷外的骏马好像还在蹦跑,时不时地发出不安的嘶鸣。皮靴里和手里的水晶碎片微微发热,沉睡者的神经却已经松弛。
有那么一瞬间,莱特明显感觉有人抓住他了的左手——这是一只完好无损的手,它能感受到任何触摸到的东西。而对方那只温柔的手臂就像一道清凉的春泉,流经干涸之地,所到之处草长莺飞。莱特面色沉静,心却怦然涌动,就像潺潺流淌的溪水。他能感受到一种沉睡之力正在渐渐苏醒,不仅是他自己,还有那只手,它也在舒展,如晨间的薄雾,如白云飘升。
但莱特依然无动于衷,只是默默地感受着这静谧的一刻,将一切忧伤忘却,将所有琐事抛舍。在和谐与宁静中,他的力量也在逐渐恢复,如生长的大树,如此沉寂,却充满生机。又如普尔说的:“汝等乃秩序所生,秩序之叶必归根。”
荒原之风渐渐退去,阴郁之气逐渐平息。荒凉的大地发出了轻微的震动,好像刚从睡梦中苏醒,正躺在暖床上伸展着他慵懒的肢体。僵冷的身躯也变成一张温床,酝酿着新生的热气。消逝的心力又逐渐回返,与此同时,莱特也感受到那些逝去的记忆。
“记忆如微风,在这片受诅之地飞来飞去。”天遣者艾玫所言极是。一种甜美而酸楚的感受从掌心发出,如倾泻的瀑布,注入沉睡者的心湖,荡起晶莹的水花。眼前的画面开始闪烁,地上的沙渐变成白净的海滩……
“没有喧哗,没有嘻笑。清风吹,船儿摇。我们远离了尘嚣,向大洋彼岸漂游。没人问你是谁,我也不知自己在哪。琴声飞,海鸥啼,我只是一个疾驰的琴音......”迷蒙之中,莱特又听到这首歌谣,清幽淡雅,宛若海风抚慰着柔美的发丝。
一个衣着简朴的小女孩坐在白净的海滩上,面对波涛澎湃的大海,抱着一把小竖琴悠然自得地弹唱着。歌声婉转动听,轻快空灵。伴随着琴声,大海也奏出曼妙、激昂的旋律。
莱特拖着发酸发热的脚丫,走在松软清凉的海滩上,一步步靠近她。女孩穿着一件雪白的连衣裙,闪亮的黑发就像山林间的瀑布,自然、顺畅,在清爽的海风中跳起了优雅的舞蹈。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来回跳跃,犹如飞驰的海鸥。
她的两只手都闪电般地滑动着,连影儿也看不清。原来她的另一只手还拿着鹅毛笔,一边弹,一边迅速描绘着。随着清脆的琴音和优美的吟唱,缥缈之物跃然纸上,逐渐明朗;流畅的线条汇成一花一草,还有一座大城堡……
莱特眨了眨眼,不太相信眼前的景象。当他定睛一看时,才看见身边睡着一个女人,那个给他“下毒”的药剂师。此时的她正躺在他怀里熟睡,眼睛紧闭,神情安逸,恬静的面容浮出清淡的红晕,轻柔的呼吸如大海的低吟。莱特惊愣地望着她,感觉还没有醒,就像之前半睡半醒时看见她躺在水上一样。只是现在,他还有点迷惑,又觉得她与高地墓地里的某个死女有几分相像。
然而当他垂下眼帘时,又在模糊中看见那位边弹唱边绘画的女孩。金光闪闪的竖琴外框照出一个俊俏的面庞,莱特注目一看,发现那是他自己——此时的他如此年轻:闪亮的褐发,白润光滑的脸面,明晰流畅的五官,看上去比那个女孩大不了多少。
只见那女孩轻缓地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冲他嫣然一笑,恬美的面容焕发出天真的神采,宛若一朵绽开的阳光兰,散发出沁人心肺的芳香。她的眼眸如精灵之湖一般清澈,又如恒星闪耀在漆黑的天幕。随后,她又转回头,继续演绎着这场超凡脱俗的胜景,犹如海市蜃楼,令人难以置信……
男孩的心仿佛中了一箭,此箭如中空的拌勺,香醇的红酒从中注入,搅动着,流遍全身。女孩停止了歌唱,又转过头来看他。此时,他的心又好像被更美更甜的酒灌醉,身上的每一根血管和每一簇神经,都跳起了欢快的舞蹈,犹如跌宕起伏的海涛……
大地又出人意料地颤动起来,将莱特从醉人的睡梦中摇醒。当他顶着沉沉的倦意撑开眼皮时,又看见药剂师莎琳安然睡在他怀中。一定是梦!莱特感到不可思议,但他的心依然怦然作响,身上的血液一直在涌动,疲惫的心魂依然沉浸于梦中,天赖之音一直在他耳边萦绕。每当他闭上眼,便能看见那甜美俏丽的面容和温淳清澈的双瞳……
那个女孩就像一颗明珠,发出炽烈的白光,将黑夜点亮,将他所有的烦恼驱散。她就像湖边一棵随风摇曳的垂柳,天生丽质、纯朴温和——她虽娇小,心却辽阔,胜过繁华荣美的王国。她虽天真,心却红润,胜过提早盛开的朱荷。他心撼动,他心惊跳,虚华的王宫要被纯真的情感震摇。她的声音那么清甜,宛如夜莺之歌,每一个音符都像一颗晶莹的露珠。她的每次出现都像一阵迎面吹来的清风,拂去了忧郁之人头上的灰尘,又如一片明媚的阳光,霎时驱散阴沉沉的云团。这个女孩就像突然飞进他梦中的花仙子,荒凉之心顷刻被她的馨香和她的欢声笑语充满。
他们手挽手漫步在幽静的沙滩上,清幽的明月徐徐爬上海面,为这片佳境增添了一番玄妙的情韵。清馨的海风拂动着他的心魂,他尽情欣赏着这迷人的月夜,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花香……
她在轻薄如纱的浅滩上翩然起舞,轻盈的小脚踏出了晶莹的水珠,纤柔的秀发随舞跌宕,优美的小手如飞腾的海鸥,承载着他的心魂,飞向海上的明月。此时他才发现,女孩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眼前的大海,也已经变成醉人的绯红色酒海……
他们静静地坐在浅滩上,极目眺望大海。她困了,就偎依在他怀中。他搂着她,感受着她一起一伏的胸怀,还有从她嘴里呼出来的香气。他深情地凝视着她的明眸,轻抚着她柔嫩的胳膊和肩膀,轻吻着她秀美如瀑的长发和妩媚的脸庞,还有那片娇艳的“玫瑰花瓣”。她总是笑,无论是含羞的微笑还是活泼的欢笑,都会激起脚下的朵朵水花。他们的心在浅滩上荡漾,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由心去感受这份佳境。霎那间,他感到他们的心也融合在一起,彼此不分离……
此时场景跳转,他抱着她走进卧室,将睡意朦胧的她轻放在睡床上,随后拉起薄毯,从她娇美的脚丫一直拉到她丰腴的胸膛,仿佛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与最深切的愿望封存起来。因她对他来说就像一朵柔弱的鲜花,若不倍加呵护就会被狂风吹落。
女孩已经长大,但在她脸上,依然绽放着纯真的光彩。而他就这样静静地守候在她身旁,久久凝视着这位酣然熟睡的少女,湛蓝的眼珠渐渐变得灰暗,光洁的面庞逐渐被忧郁的夜幕遮挡。沉寂之中,他的心暗自哀叹:
“我的心哪,为何你总不死亡?她的倩影为何总在眼前晃?每当闭上双眼,就会看见她。她的容貌如此清晰,她的风姿绰影如此靓丽。只要她一晃,我的心便擦起爱的火苗。她的天籁之音一扬,我的心就翻腾如海。不,我无法抗拒她,只要她将我心中的烛台点燃,我就不得不邀请她成为我的舞伴,直至燃尽每一根蜡烛和我身上的每一根血管。每当夜幕垂降,她换上新装,我便将蜡烛点燃......我的脚好像踮在这朵烛焰上,因发烫而起舞。不,她已将我的心带走,使我无时不陷入对她的思念,使我对她的爱如恒星之火永不熄灭!”
他一直如此静立,窗外的夜光照在他阴郁的面容上,脚下的阴影扭曲得不成人形。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岁,脸色却显得苍老,好像刚从死亡之地里走出来。他神情恍惚,剑柄上的手套磨出了不安的声响,冷硬的皮靴蹭出焦躁的闷气。
“雷德?”女子猛然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
柔顺的长发陡然垂落在她肩上,忧郁的神情挡住了她的美容。她直视着床边的“守护者”,寒光从眼中流露。无情的阴影挤压着她清秀的眉目,阴冷的夜气侵蚀着她发颤的手指。
“莎琳?”身穿银甲的骑士脱下生冷的手套,捧起她苍白的面庞,在她枯干的嘴唇上印下深深的一吻。
然而这一吻就像一个尖锐的花刺,深深刺入少女的心,注入残酷的毒素,将她暗淡的双瞳浸渍,流出血一般的泪水。她心如刀绞,却无力推开这堵命运之墙,只能逆来顺受,任其羞辱。
“走吧,不要呆在这,戴上你的王冠,去你的新城堡。”少女忍住心痛,吐出苍白无力的话语,露出冰风般的微笑。
“去它该死的王冠!”骑士嚷道,将他压抑已久的心扉敞开:“七王混战蓄势待发,病入膏盲的东德斯兰何能鹤立鸡群?我又不是披金戴银的木偶,这令我作呕。但你不同,莎琳,你生来就珠光宝气,乃天之馈赠,无需雕刻,已成珍珠!当我揭开了你的面纱之后仍能看到你的美。我试图躲避,但我不能,我发现只有在靠近你时才能领受到那佳美的清泉,挽救我心里那朵即将枯萎、堕落的玫瑰!像你这样的女孩宁可生活在虚空也不该出现在这片天煞的荒乱之地。不!我应该带你远走高飞。哪怕我后背上少了一双翅,我也依然会攀登,就像那些攻城的勇士。”
“但我们不能在一起,你我境遇不同,命运不许。”少女无奈地摇着头,泪水夺眶而出:“我,只是一个药剂师。”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从枕头下掏出一瓶闪着奇异之光的药水。“拿去吧,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只需一滴,就能缓解你的病痛。”
“只有你的心能根除我的病痛!”骑士又将她紧紧搂住。
“那就把它挖出来,带它离开!此外,我不能再给你什么了。”少女哀泣道。
“跟我走,求你了!”骑士发出哀怨的呼求,跪倒在她床下。
“雷德!”一个低沉、粗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个全身乌黑的人走到他背后,他头戴风帽,脸戴黑布,只露出蓝灰色的眼珠。
“不!”骑士嚷道:“没有她,我宁愿死!”
蒙面人一听,随即转过身,对身后的人下了一道命令:“进来,把这儿收拾一下,能带走的都带走!”
泪光朦胧中,一群银甲战士贸然闯入少女的房间,七手八脚搜查起来,带走不少纸张和卷轴,又翻箱倒柜,将许多瓶瓶罐罐装进囊中。整个屋子乒乓作响,少女却木然卧床,一直在流泪,只能听天由命了……
直到此时,莱特才从似有似无的幻梦里走出来,又看见胸前躺着一张安详的脸。他睁大了眼,但目光依然迷糊。他还能认出身前的女子就是“凡人之女”莎琳。他试图触摸她,但他的左手不能动,只能抬起右手,可惜这是一只冰冷无情的铁手。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一种幸酸与凄美,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潜在的混乱与威胁。他的心怦怦直跳,如酒后的心潮,又如铁蹄奔跑在浅滩上。
他试着以当前的处境去体会幻境中的情景,试图将他心怀中的女子当成他唯一的爱人。但他不能,每当这种意念油然而生,就会感受到那个混乱的压力。此力好像已经从幻境中悄然蹦出,朝他逼近,带着一股浓重的腥气,搅得他不得安宁。
莱特心有余悸,深知这股混乱之力一直在迫使他向邪恶屈服:饥饿难忍、加入血族、嗜血如狂、举步维艰、停滞不前、走回头路、不停地绕圈……难道这就是命运之神给他的考验?使他一直在这片荒凉的旷野上漂流,如乌鸦围着死尸不走?
又如普尔的“诅咒”:“无论走到哪,死亡都如影随形。”无论走到哪,厄运一直紧随其后,夺走身边一个又一个朋友。无论走到哪,都只给他留下“一副骨架”的印象,而非有血有肉的对象。但这又能怎样呢?“骨瘦如柴”的他不也行将就木了吗?
阴霾迷雾又在他心中冒出,他身子一抖,即刻从迷幻中清醒,发现自己仍孤身一人,手上还握着那块水晶碎片。碎片渐渐冷却,辉光逐渐暗淡。看来他并非对这些水晶碎片呈现出来的影像痴迷,而是这些影像让他触景生情,真切地感受到其中的意境。但很多时候,它们都不能被眼目所见,而是在梦境与幻象中展现。正如变幻莫测的水波,没有具体形态,乃随风起伏、纵横交错。
当然,这也离不开“雷德的日记”和莎琳的“迷魂剂”干扰下的作用。只是目前还缺少四块水晶碎片,这也是他一直挂心的事。所以,唯有当他无所挂虑的时候,才会投注于这些勾魂摄魄的水晶碎片,不断发掘它无穷无尽的深意。一切都看似无底黑日,稍有不慎就会沉迷,难有挽回的余地。
忧心忡忡的莱特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把手中的水晶碎片藏回皮靴里。随后挺起晕沉沉的脑袋,走到帐篷边,将那随风抖动的破口拉到身旁,往外一看,不禁打了个颤——他的马不见了!
帐篷之外静悄悄,恶劣的狂风已经平息,却仍留下一股令人压抑的腥臭。莱特焦急起来,又感到头晕脑胀,身子还没摆稳,便听到一声骇人的吼叫,全身的神经都竖起来。
他正想把头探出帐篷外观望,不料破口外边突然伸进来一条大手,拧住了他的脖子。糜烂的手指挤压着他的喉,尖锐的指甲刺入他的皮肉。莱特顿时魂飞魄散,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这条毒手提起,双脚离地,双眼发直。危急之中,他使出心力,拾起地上的精灵短剑,使尽全身气力砍向这只大手,一连砍了七八下,也伤不到它一根筋骨,只能令其松手。暗红色的毒血洒落在帐篷中,惊魂未定的莱特握剑蹿出帐篷,抬眼一望,立时惊呆。
只见这马倒在血泊中,被一大群恐怖的嗜血怪兽疯狂撕咬。马肚已被掏空,只剩下嶙峋瘦骨。而当它们听到刚才那只“毒手”粗野的吼叫声之后也都纷纷嘶叫起来,一发现死马附近的莱特,便都抬起狰狞的面孔,瞪出凶狂的目光。它们的外形扭曲得离谱,难用言语形容。腥红的目光在闪动,丑恶的面容虎视眈眈;尖利的爪子疯狂地挥动,发出吓人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