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梧殿书房。
云眷舒正襟肃坐,神情专注,指间运笔如流云,寥寥几笔间,窈窕身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院里忽而传来一阵嘈杂,笔下一滞,瞬间画上多了一个晕点,他不得不停笔,面有败兴之色,“何事?”
吴童踏入房中木然抱拳,“是...赵城主到了。”并在心里大叫倒霉,为什么每次他当值都能碰上女魔王?
“说本王不在。”
“不在?坐这的是鬼么,”赵挽华出现在门口,将汤盅重重搁到桌上,“喝!”
若不是在门口为了想个完美的理由踯躅了半天,她早就进来了。就吴童这样式的将军,谁敢拦她?
自己千方百计、费尽心力的做了东西,他倒好,压根就不打算见人。
云眷舒直盯着汤盅底部,目中暗涌翻复,声音低沉,全无平日的半点温润淡定,“拿走。”
赵挽华顺着他视线一看,原来是她刚才放的时候不小心将几滴汤水洒在了画上。
应该说,是画中女子的身上。
又是她!
赵挽华顿感怒气填胸,嘲讽之词脱口而出:“本城主在这羹中放了七七十九种毒草,上次你既能制出同‘三日醉’效能相同的迷药,这次再制出个解药替自己解个毒想来也不是难事...”
顿了一下,她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你敢不敢喝?!”
云眷舒稍许仰头,面无表情地直视她,那目光如刀,似要将她看个对穿,然后掀盖浅喝了两口,搁下了。
“下次放毒,好歹带味道好的来。”
说完,云眷舒随手将汤盅往旁一扔。
汤蛊咕隆转动了好几圈,汤水泉泉流出。
赵挽华闭眼深呼吸,然后一字未言,走了。
……
阿仪等在殿外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歪着身子张望几下,一脸担忧。
她家小姐的手艺...千万别打起来啊...
来了来了...
赵挽华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走路的姿势十分怪异缓慢,仿若脚上拷了铅块似的。
阿仪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瞧着赵挽华,“小姐?”
“我骗他汤是毒药,逼他喝了。”
“啊?”
“他在给那女人画像,还不乐意见我,一气之下脱口而出。”
阿仪静默了一秒,然后犹犹豫豫地开口:“小姐,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先回去上个药?”
“上药?”
“对啊..你看你这手...”说着,翻开赵挽华的手,示意她自己看,就见十指上烫出好几个大水泡,有的已经破皮红肿。
刚才小姐跑得飞快,她都没来得及提醒,现在这一仔细打量,忍不住唏嘘一声,“还是先洗个澡吧。”
一阵微风,赵挽华的额边一缕烤焦的头发随风飞舞,脖子上的灰色点点十分明显。
阿仪敢肯定,这个摄政王,压根没认真看她小姐模样,若是仔细看了,任凭谁看了都能明白怎么回事!
要不然,就是铁石心肠!
“行吧。”赵挽华说。
“只是阿仪,这次好像并不好喝,云眷舒让我下回带味道好的去。”
“……”
“要不下次悄悄的送?万一让我解释为什么毒没发作...”
“……”阿仪无语,小姐怎么突然变得心好大,她好累。
……
这日,岑唐国君携丞相至上京。
洗尘宴上,岑唐国君忽然提出愿以后位相承,求娶昭乐郡主,修秦晋之好,举朝震惊。
从那一日起,赵挽华便觉得:有时候小孩儿太活泼也不是什么好事儿,甚至赵咏志那种如锯嘴葫芦的小子其实也不错。
只因为,云末一碰见赵挽华便会同她抱怨说这位岑唐国君,搞那么大阵仗跑来云遥,还特别能折腾。
说这位国君比自己还不靠谱,一会儿想起要宴请百官喝酒,一会儿又搞什么蹴鞠比赛。
隔几日,动不动偶遇劳什子“人生知己”,拉着宫女聊天聊地聊人生。而且这知己,就如雨后春笋般,隔几日换一波…
搞得整个王宫鸡飞狗跳,日日都有人去到云末跟前告状,弄得他这个东道主累死累活地在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
赵挽华实在不耐听云末日复一日的抱怨,只得整日里东躲西藏,变着地方呆着,好叫云末找不着人。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
今日,她选择躲在自己院里。
院中大片大片红色的曼陀罗,悄然绽放。
赵挽华躺在藤椅中,悠闲自在的晒着月亮。
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回来了?”她看也不看,闭着眼打了一个哈欠。
江离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在民间客栈住上几天,以此收集最新鲜的秘密,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
江离搬来小竹凳在她旁边坐下,“城主似乎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最近有点累。”
“城主有烦恼?”
藤椅上的赵挽华左边眼睛虚开个了缝,瞄了他一眼,以前觉得这人病怏怏的没么存在感,如今才发觉,最起码江离这人,在洞察人心上,没人比得上他。
“你想说什么就说,不必这般拐弯抹角。”
“城主似乎为情所困?”
赵挽华双手绕过后脑勺,慢吞吞道:“江离,我觉得既然你有这闲心操心我的私事,不如陪我练练手,正手痒痒想找个人揍一揍。”
江离轻笑了一声,他太了解赵城主了,不过是这会儿嘴上一时爽,并不会真的动手,于是有恃无恐道:“咳咳...要不,我给城主讲个故事?”
“你讲。”
“以前有个书生,文才斐然、才华横溢,本可考取功名,当个地方官造福一方,然而一心却想当个隐士。一日登高作赋不慎坠落山崖,幸得一女子所救,从而倾心相许、结为神仙伴侣。书生为那女子作画写诗,为那女子考取探花,为那女子挣得田契房屋、锦衣罗缎。”
“只是后来,变故横生,书生将女子的十指指骨剁了下来做成了笔柄,三千发丝绞了下来做成了笔头,整张人皮剥了下来做成了书纸...”
“你在讲苏故?”赵挽华白了他一眼,“苏故身上这点破事儿,你回回只讲半截,怎么,今日舍得说完整的了?”
江离投给赵挽华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城主,以前是我没打听完整,自然讲不了下半部分。苏故用他妻子的骨、妻子的发、妻子的皮制成文房四宝,将那些为她作的画和诗誊抄了一遍又一遍…人是不会平白无故骤然改变态度。不如您猜猜,中间发生什么?”
“你直接说。”
江离笑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
“胡说八道,你肯定知道,谁的秘密你不知道!那你还说什么以前没打听清楚,意思不就是现在打听到了??!”
“城主,江离并非大罗金仙,也会有不知道的东西,比如苏故的秘密,比如城主您的秘密...”江离状似无奈地两手一摊。
“本城主哪有什么秘密?”赵挽华冷哼一声。
“你说还是不说?”赤裸裸的威胁,再直白不过。
江离表现得十分为难,“好吧,既然城主想知道,属下肯定言无不尽。其实苏故的事儿,也是因缘际会,恰巧得知罢了。怕就怕在这事儿从我口中说出来,有一日若是让苏故知道了,这人疯魔起来,恐怕只有躲到阎王殿去,他才会善罢甘休哦。”
苏姑癔症发作的时候,那股疯魔劲儿,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赵挽华:“你说吧,不会传进他耳朵里,放心便是。”
“苏故其实并不叫苏故,世人只知探花郎苏故,却不知苏故有个孪生哥哥。被女子救起的的确是是苏故,却是哥哥爱上了女子,女子爱上了苏故。哥哥爱而不得,不仅亲手杀了弟弟,还将自己扮成苏故,本对诗文绘画一窍不通的哥哥也学会了吟诗作画撰文,也许是自责,也许是没日没夜担惊受怕,精神上逐渐变得恍惚,慢慢忘了自己究竟是谁,俨然以为自己就是‘苏故’...可惜,这类故事向来没什么好下场,该发生的依然会发生:女子知晓了真相,哥哥无法面对女子的怨恨,遂生心魔,失手杀了心头爱。”
微风习习,曼陀罗摇曳生姿,宛然如仙境幻梦。
“哎,那些年,他恍惚错乱的时候,记忆扭曲,以为是女子背叛了他才导致他错杀便,生了怨恨,将女子尸骨挖出,一点一点地制成了那些东西;他清醒的时候,或是痛哭,或是不记得自己已将心爱人尸骨拆解,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用那些东西为女子描画作诗。”
赵挽华听完,都不知该说什么好,简直就是个鬼故事。
她不自觉端着杯子,喝了口茶,压压惊。
“自从入了恶人峰,他这个疯症不知为何稳定了下来,这些年也没怎么犯过病,忘尽前事、不记爱人,只知自己叫苏故。”
“可以了,这个故事就当你没讲过,我也没听过。”赵挽华揉着眉心,道。
恶人峰的人其实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但没人愿意被疯子无穷无尽地追杀。
偏巧,恶六就是疯子之一,体力耐心都不错,武功也不算太差。
她严重怀疑这人没疯魔前,职业极有可能是个江湖高手。
什么不传进苏故的耳朵这种敷衍的保证,当她也没讲过。
“爱而不得,随之而来的痛苦有三层:爱人爱到极致,将自己变得不像自己,这是第一层;整日惶恐不安、嫉妒成性,折磨他人逼疯自己,这是第二层;有的人幸运,不爱了放弃了止于第二层,但有的人,宁可彼此仇怨痛恨也绝不放手,直到耗干自己的生命,这是第三层。”
“……”
“情之一字,繁复难解,是世上最毒的毒药。我们作为恶人,轻易沾染触碰,害人不怕,就怕害己。城主,你可明白我所说的?”
赵挽华内心突然变得有些复杂,她觉得江离这样的性格,就跟民间为孩子操碎了心的老母亲,不敢直言劝诫怕惹了孩子厌烦,只好变着法儿的委婉劝说。
究于此,她难得好脾气地宽慰江离道:“军师你且放心,云眷舒在本城主眼里,不过是一只欠驯服的野兽,如今驯服着是有些艰难。过段时日本城主失了兴趣也就淡了。再说,就我这身份这性格,你也知道的,绝不允许丢这个大脸。放心放心。”
江离叹了口气,依照赵城主原来喜新厌旧的性格,是这么个理,但他还是担忧,甭管什么人,再厉害,只要碰上情爱这种东西…
算了,话他也只能点到这里。
有时候,有些事,天定胜人。
“那属下就相信城主。”
“嗯。”
“只是城主,岑唐国君这次来云遥,城主可有什么打算?”
“我要有什么打算?先看看人吧,一动不如一静。”赵挽华又躺了回去,似想起什么,又道,“哦,对了,我最近在练习做饭,正在学做汤。月容他们几个都不爱喝了,既然你回来了,等会不如尝尝?”
江离脸色变得有些铁青,“我能问城主一件事吗?”
“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