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的笔架山庄晚风轻拂,寒意微起,透过三棵婆娑摇曳的珙桐,掩映于山丘绿植丛中的悬山房始终灯火闪亮,十几个安保人员全副武装在四周逡巡游弋,他们只知道有几个大人物正在悬山房内议事,而这种阵仗的安保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悬山房内十一个人凑了个满桌,没有珍馐觥筹,也没有激情豪言,整个空间充斥着随和与慈宁,如果硬要说还有那么点格格不入,应该就是那渐次起伏的疑惑眼神。盘玉二人万没想到,自己这边节节胜利的同时,上一辈人却悄悄地做了很多事,而且说的有板有眼,就像故事。他实在难以想像,这些尘封千年的野史散料是怎么被他们连挖带掘串连到一起的。茶香自是沁脾,从米一面前袅袅升腾的烟炷似乎也有一股别样的香味。
“有点意思了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弄出这么多名堂,两位确实辛苦。”米一哈哈一笑,打破了暂时的沉寂。几个年轻人都在支精和喀多庆发言的过程中不断地提出过问题,算是发了言,自己再不说点意见出来,恐失领队的风范。“不知各位听出点什么没有,反正我是听出了一些门道。”
“喀总说得有理有据,总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妙阿,支精佩服,想问喀总的是,何时盯上的东岳护国寺?”支精面带诙谐,没等米一说完,突然向喀多庆问道。
“我只能说我们同时盯上了东岳护国寺,证明这个地方确实有诡。”喀多庆回答得很高明,既捧了对方也赞了自己。
“我很同意两位的说法,甚至我认为下一步的工作可以直接从东岳护国寺开始,那些所谓的七证八佐的事已经完全没有必要。”米一依了自己的性格做出了令人颇感武断的结论。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七星晶镜就是晶锁镜,当年支进进出东岳护国寺就是为了想方设法搞到晶锁镜,足足花了大半年的时间阴谋才最终得逞,然后和上官先辈一道把晶锁镜分成七片连同卷轴埋于各处。至于晶锁镜到底有什么功用如何开启谁也不知道,必要到了东岳护国寺后才有可能摸的清楚。
“米教授战意浓厚,宝刀未减当年,着实令人敬佩。”回想着猿眉之行,有感于米一所言,上官竹感慨,继而话锋一转道,“我在想,支进当年为什么不在鹤爪卷轴中明说了龙鳞所在,干嘛要大费周章的去偷人家的晶锁镜,他可是在逃犯,一旦身份暴露岂不前功尽弃,这么危险的事情,他还要这么做,为什么?如果确实有冥眢这个地方,他画张地图藏在石函里不更省事,这都最后一站了,有必要这么神秘兮兮的吗,但他没有这么做,又为什么?所以我的猜测是,他们不是没能力再去开启冥眢,而是压根就没去过冥眢,或者说冥眢这个地方十分凶险,一定要有晶锁镜才行,喀总不是说晶锁镜能照世上一切魑魅吗,道理就在这。”
啪啪啪--啪啪啪--,盘洋和支英终于鼓起掌声,所有人中就数上官青衣的掌声最是响亮。
不愧是老姜中的老姜,见地又深了一层,支英暗想,那么扑朔迷离的虎文依迷他都能解决,这次的冥眢之行虽然更难,有这老家伙出谋划策,肯定也不在话下。
“现在似乎所有的疑问我们都想到了,而东岳护国寺是所有疑问中最明确的一个答案。”他挑动着赤眉接着说道,“既然有了同一的结论,建议就从东岳护国寺开始吧。”支英说完,上官和支沃若便全身躁动起来,像两朵夜放的百合在灯光下热情四溢。
“这事没这么简单,虽然我也赞同直接从护国寺入手,但并不代表就没有问题。这里边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真,另一种是假,但无论真假护国寺都要去,与其我们在这里说的头头是道,不如到实地亲身体验一番,出现任何情况我们都会共进退。”盘洋做了简短的总结,但话里话外他并不认为事情会很顺利,近千年过去了,东岳寺不知换了多少茬住持,期间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雪雨,能一去就搞到想要的东西未免太过妄想。
信州府的东岳护国寺在座的恐怕只有支精去过,虽然已是省级重点寺院,其他人甚至都没听说过,但盘洋还是点了米一的将,希望他仍旧带着几个年轻人走一趟。
信州是JX省东北部的一座城市,东岳护国寺就坐落在穿城而过的信江南岸的琅玡山中,上世纪九十年代政府加大投入,新建了包括大雄宝殿、钟楼鼓楼以及客堂、斋堂、居士楼在内的一应礼佛和生活设施。当米一等人站在颇具规模的大雄宝殿前,身感局促的同时还是被宝殿的气势和威严所浸染。然而当他花了不到十分钟走完整个寺院时,他实在想像不出只有一院两进的小寺庙凭什么能藏住像晶锁镜这样的宝物。
“和我想像的完全两样。”米一走了一圈又回到大雄宝殿阶下,看着金光闪闪的扁额摇头叹道。
“今时不同往日,《东岳行祠》的记载那是在明朝,寺庙能保留下来就不错了。”玉刀也觉得太小气。
“你身在武当,又去过龙虎,这种地方怎会入了你的法眼。”上官青衣笑怼道。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不要小看了它,别忘了它可是秘藏过晶锁镜的地方。”盘龙提醒道。
“对嘞,庙小人高,事微法全,听说每年的除夕夜和农历的3月28日这两天,这里可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停个车子会排到山外的信江边上去。”米一的描述盘龙并不惊讶,心想出发前支精应该会把东岳寺的情况告诉他。“即来之则安之,买些火烛礼拜一番?”米一看天时尚早,和李仁智约定的时间还有个把钟头,所以临时起兴,估摸着五个人礼拜一圈下来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李仁智上师是大伙出发前想到的最好由头。按米一的意思,总不能无端登了人家的三宝殿,直接拿了晶锁镜的样图找上门说,妙云圣由大师有礼,我这有张图还有一块晶,看看是不是宝寺中的晶锁镜。倘若如此,岂不唐突无礼。可能念你辛苦不远千里而来赏了杯佛茶吃吃打发了事。佛家讲缘,缘从何来?米一记上心头。而李仁智一介龙虎高道,在十方丛林名头响亮,有了他的引见,自当不会有不必要的疑虑和麻烦。
道佛两途,旨归趣异,但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李仁智怎会放过。见李仁智满口答应,米一自是欣喜,于是约定了时间,也不知他会如何的安排。
一大早,米一便被四人喊醒,懒洋洋从天伦大酒店而来,车子驶上紫阳大道,又过了长塘大桥,向左拐上东瓦窑小路,一溜烟便进了东岳护国寺的山门,前后不过二十分钟。米一抱怨,几分钟的路,何必来得这么早,和李大师约的九点,你们看看七点都没到。可他没想到比他早来的大有人在,且不说山道两旁早已支楞起五六处兜卖火烛的小篷,更有那三三两两匆匆而行的善男信女,人们都默不作声或者只有些轻声漫语,时刻提醒着,你已入了清静无欲的佛门净地。
其实来得早些也有好处,否则米一不能登临云碧阁荣辱烟霞外一览庙山小,惺忪的睡眼又怎能在山岚晨风的吹拂下完全醒来。当时,众人顺着九龙丹墀壁而上,在大雄宝殿门前问讯三礼,又上了一坎台阶来到东岳大殿前行了叩拜礼,便绕过鼓楼,见了棵二人合围般粗大的老榆树,捡了条山道往后山涉去。不曾想这条山路直通了云碧峰顶的云碧阁,沿途山道窄窄,徐徐而上,茂林修竹绿得泛眼,山蕨小灌总在脚边,还见到了在东岳大殿前收集烛油一袭纳衣的那位老僧。
这老僧见五人兴高采烈而来,慢腾腾避了开去,等五人过后,便略有佝偻地躬着身形隐没在右边的树林。玉刀不免多看了几眼,见老者皱纹满面,眉白齐鬓,身上的纳衣也不甚洁净,两眼却精光万道,时而迷离时而滟潋,用了内力试探,结果石沉大海,如绵似絮,波澜不惊,及至下来东岳大殿面前,老者亦在殿边颇为吃力地捞拾着烛油。玉刀有些诧异,继而莞尔一笑,支精所谓的久无踪迹的祖劫大师只在脑路中闪念,想那祖劫如果尚在必是过百的年纪,而眼前的这位老僧怕不及朝仗之年,遂继续莞尔一笑跟上米一迎了李仁智而去。
好个李仁智,掐着时间到来,妙云圣由法师已在殿前等候。见他向妙云大师行了拱手礼,便一把拉过米一介绍道:“这位就是我在电话中向您提及的米一米教授,西南大学的博物学家,身后的这几位,盘龙,盘氏花木集团副总,龙虎闻香会的魁首,玉刀,盘氏集团副总喀多庆的儿子,支沃若,青城霞丘山庄支英老儿的掌上明珠,还有一位,上官青衣,我的关门弟子。望大师垂训。”
“阿弥陀佛,米教授声望卓著,不远千里而来,已在这山中小庙礼拜多时,又到了云碧阁驻足了一番,老衲欢迎。”妙云法师有礼。
好嘛,五个人的行踪妙云早已了如指掌,也没见他现身如何做到?想必进了山门便被他观注,可见这老儿早有吩咐,米一心想,刚才的这番话什么意思?是显摆自己的重视还是嘲笑我方的无礼?好不怪味。
“还好到了那云碧阁,我看东岳寺背山面水,气口通畅,香道绵长,不愧一方清静所在。”也不知老米一从哪拣来的说辞,硬生生夸赞了一句。刚才看过,大雄宝殿后就是东岳大殿,一佛一道不好乱说。
“老衲谢过,请。”妙云捻着佛珠走在最前,两个年纪大点的和尚跟在身旁,合起的双掌始终不离胸前。
本以为妙云会领了大家到他的禅房,小沙弥却在大殿右侧的客堂?好了茶,几个人一眼便看到了挂于墙上的东岳寺改造规划效果图,那气势当真了得,谷中一条轴线,两旁殿宇森森,祥云缭绕,庄严肃穆。
妙云笑道:“这是李监院送的武夷大红袍,请各位施主品鉴。”说罢揭了碗盖品了一口,又道,“本寺庙小,何劳李上师挂怀?”妙云不失礼仪单刀直入。
“我与米教授在龙虎闻香会上缘深,也是在他们的帮助下香会才得圆满,今次造访,还望指教一二。”
“请说。”
“大师可听说过晶锁镜?”米一问道。
“凡夫取境,道人取心,心境双忘乃是真法。老衲从未听说过。”
“路行欲言春常住,春在灵坞芳草路。怯随云碧树中花,身是飘零水自流。晶镜已是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梦里乡关志未酬,雪天残月听雷处。邬其食的这首《玉楼春》想必大师不陌生吧?”
“不执着,不攀缘,自观自在守本真心。”妙云仍不为所动。
“大师请看,可曾见过这玩意?”米一使出撒手锏。
任你智慧再高,定力再强,妄念再无,面对清晰的晶锁镜样图,妙云终于是坐不住。拿在妙云手中的晶锁镜样图有立体图也有平面图,付付完整,异常清晰,似乎要活将跳跃而出:“晶锁镜!教授何来?”
“嗯?什么来?”米一似乎没听清,故作咿呀道。
妙云身边的老僧快速地凑过身子瞅那妙云手中的图样,专注而惊讶的表情没有逃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他想说点什么,苦于住持的威严,又把嘴闭上。
“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更多,只求当下缘,望教授赐教。”妙云立马改了语气。米一微笑,心道,佛语当真了得,怎么说都能说。
“不诓大师,李上师知道我的学术专长,喜欢研究些世上本来就没有但确实又存在的植物,听说这东西在四百多年前被人偷了去,然后就不知所踪了。”米一心里偷着乐,说着谎话眼皮都不眨一下,但又掺了点实料,不由人不信。“本是无心之举,但随着研究的深入,我竟渐渐地根据史料把晶锁镜还原,当然这个过程异常艰难,大病两场,险些送了卿卿性命。”
“教授福禄深厚,哪能说没就没了的。”
“托大师吉言。这次幸得李监院相助,才能泽惠大师相好,莫非这晶锁镜是真?”
妙云圣由被问,顿时语塞,闭上眼念了句阿弥陀佛,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却在思量。如果说有,只是段尘封的历史,千百年流传至今已成了虚无缥缈的故事,寺中除了自己就是那藏经阁中的祥智知道些情况,说没有,六人拔腿就走,大好的机缘便将错过,对方一行五人身份都不一般,又有李仁智亲临,手里没点干货何故千里寻踪,如果福缘深厚,说不定真能做成美事,果真有那么一天,东岳寺的名望必将一飞冲天。想到这,睁眼朝身旁的老僧说道:“还是由祥智替老衲说了吧,唉--”
祥智会意。“阿弥陀佛,老僧祥智,见过各位施主。”祥智五十出头,正当盛年,头顶上明显有六个和妙云同数的烫香洞,在寺中等级应该不低。“晶锁镜失窃准确地说是在大明嘉靖三十年,也就是1552年,寺中有大事存档明确。当时镇宝丢失,很快就查出了幕后主谋,正是那于半年多前突然现身,后又无端销声匿迹名叫那五的人,此人自称商贾,专营连四,感叹世事多艰,发愿积功累德,隔三差五向庙里行捐,除了大量的冥镪,还有珍贵的连四,没想到,他以行捐为名实则是为盗宝。”祥智面无表情顿了顿又说道,“镇宝丢失后,不敢对外声张,但这种事岂能瞒得太久,翌年便在祠祭过程中露馅,一时沸沸扬扬地传将开来,说什么的都有,其实只有庙里人清楚。那五此人庙里追查过,哪还有他的踪影。”说到此,祥智轻叹一声,又是一句阿弥陀佛,“如今只剩了一块丹墀座,蒙尘四个多纪矣。”
原来支进当年用了个那五的假名字,肯定是查无此人,好手段,米一不禁感慨。现在已经非常确定晶锁镜是真,盘玉四人心里欢喜,却不敢外露。李仁智总算听出点头绪,原来是为那失窃已久的镇寺之宝而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莫非这伙人又在搞什么大事情?
“丹墀座?这是什么东西?”
祥智不敢再说,看了看妙云,见他闭目捻珠,一团祥和便又开口道:“丹墀座不是别物,正是放置晶锁镜的架台,传说此座与晶锁同为一体,本来一物,各自取了功用,丹墀为黑红晶锁为黄白,现如今只有丹墀还在。”
“传说这东西能照世间一切魑魅,可有这种说法?还有那写下《玉楼春》的邬其食,莫不是他在镜中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所以精神愰惚,游丝斑驳,才引发了红海山庄的大火?”
祥智又看了看妙云,见他闭目捻珠不断,依旧一团祥和于是接着说道:“因果循环六道轮转,皆因世人五毒不明不见彼岸,及至有岸又徘徊难舍戒定难持,无由生起般若佛心。本寺《行祠景物略》有记载,大凡名达闻锁欣来大多汲黯而回,皆是因为在镜中看到过自己的古往今来,但像邬其食留词赋言的却少之又少。每当夜来或是阴晦之日,此镜能放了光明,如佛光普照,甘霖遍洒,如遇雷雨天气,竟能闪耀电光,感应天地,种种神迹不可尽言。相传此物源自昆仑,乃用西王母赠送给周穆王宝石中的一颗琢磨而成,后被南宋魏国公施师点获得,致仕回乡后在信江南岸留下了众多古迹,东岳庙便是其中之一,庙成之时,他把此镜放置于高堂,以镇邪祟,福泽万民。阿弥陀佛。”
祥智总算把晶锁镜的来龙去脉大概说清,没想到此镜如此奇异,来历不凡,也没想到一问一答间,对方能遂了自己的心愿把相关情况和盘托出,米一心想,这自然有李仁智的功劳,更多的恐怕在于晶锁镜样图的魅力。《行祠景物略》应该是东岳寺中类似于大事纪的东西,有关于晶锁镜的描述听上去虽有夸张之嫌,但不失为真。怎么办?要不要把带来的其中一片七星晶镜拿出来?如果此时拿出,定会惊掉妙云的下巴吧。转念又想,此行目的基本达成,可以跑路,还是留下后手,免生事端,且看妙云和祥智下一步如何安排。
“阿弥陀佛,敢问米教授何以问得如此彻底?”妙云终于睁开双眼小心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