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生来劝他:“雅美要哭了,你安慰她一下啊。”
光觑着雅美努力憋着眼泪的模样,哼道:“没事的,雅美小时候就算对着墙哭一小时,最后自己也会调整过来的。”
然后下一秒,他的屁股就遭了一记重击!
雅美上一秒脸还阴着,一副委委屈屈将要下雨的样子,一记偷袭得手,委屈也没了,眼泪也没了,立马阳光灿烂地跳起来拉着桐生走人。留给光一个潇洒的背影,让他在烟尘里独自捂屁股。
斤斤计较的女人!青宇光气得直跳脚。
他刚想追上,转眼又看见雅美的手机、手帕都掉在了地上。光没好气地把包着海棠花的手帕捡起来塞在内衬的胸袋里。捡起手机的时候,他正好看到雅美刚才偷拍的照片,愣时气得眉毛直跳。
这是三人在樱花树下的合照,可是——这得是80岁的手才能拍出这么抖的照片!整个画面又黑又虚,雅美只露了惨白的小半个脸颊,桐生更是虚成个白影,只有自己的脸幸免于难。
光叹了口气,忍了几次没有把这张照片删除。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那两人留下的最后影像。
光风风火火地跑进挂着“全民职业素质测试”牌子的考场大门,就在他路过的那一排行道树中,一只树杈上挂着一条女式直筒裙,和雅美身着的那件一模一样。
在更多他忽视了的地方,灌木丛里,灌木丛后的水渠边,横躺着一件件尸体似的衣服,全部是男女制服,还有各色公文包散落在制服周围,包里的证件零星掉落在水渠里,证件里一张张证件照上的人脸,被流水冲掉了色,从此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全民职业素质测试的考场都是当地最高的建筑,清一色是高耸入云的黑色高楼,外形方方正正,有如一块方碑,高楼外用金属栅栏围出几亩见方的空地,远远看去仿佛一个白色餐盘上托着一块方形的肉。
青宇光三人的考场都在18楼。楼层越高那层的考试越简单,考取职能证书水平也越低。18楼是应试最简单,代表低级职能的“蓝带”的考场。
光喘着粗气路过一个胸口挂满徽章,袖戴金带的中年人,连忙刹住脚,让对方走在前。
“金带”意味着社会治理职能,是只有政府人员才有资格佩戴的颜色,属于所有色带的顶端。宪法规定,社会地位一律遵从社会职能,在“金带”面前,青宇光这样的准“蓝带”只能低眉顺眼。
光眼睁睁看着电梯门把自己拦在外面,电梯门内,雅美、桐挤在乌泱泱一群人里,只露出两双脚踝。光原本焦急地等着下一班电梯,偏偏他后面又有一大群高级色带赶来,光只能愤愤不平让到队伍最后,眼看着考试还有10分钟停止入场,这些在在低楼层考试的“高级色带”们在电梯前源源不断插他的队,好几次他都上了电梯,又有几个晚来的高级色带理所应当地把他拉下来,光心里直骂,只得借道爬楼梯。
果不其然,楼梯里都哼哧哼哧爬着最低级的“蓝带”还有次一级的“红带”。
光爬到8楼拐角,还有5分钟停止入场,而他早已累趴在扶手上喘粗气,两个“红带”在楼道角落小声嘀咕:“刚才那个“金带”,身上佩戴很多勋章的那位,不是内务大臣吗?”
“就是啊,我第一次不是在电视里看到他呢!”
“真奇怪,他这种层级的人怎么会来考试?”
“我听说他主管一些‘处理工作’,该不会是?”
两人的脸缓缓凝固起来。
就在这时,直闻一串连续的“喀喀”碰撞声从楼上下来,一个袖扎“紫带”的男人拄着拐杖缓缓下楼,老式金属拐杖敲击在台阶上,声音孤独地在封闭的楼道回响。两个“红带”倏地闭嘴,待瞥见那人装扮后即刻吓得脸色蜡白,随即低头闪人,唯独光还半死不活地坐在台阶上喘气。
这个“紫带”男人教官模样,着一身灰白色的考场制服,没有头发,皮肤比制服还白,泛着冷光。光看上半身,哪怕拄拐,他的走姿都还算健硕,像是在军队中练过,但他的下半身却如同一个坏掉的玩偶——他自双膝以下是一双磨的掉漆的老式假腿,而且不像大街上那些残疾人把假肢藏在衣服里,他则大大方方地把裤腿卷起,掖在假腿里,故而显得那双灰白色的假腿格外耸然,怪异。
青宇光注意到了“紫带”男人,下意识站起来。“紫带”男人表情不算严肃,也不算慈祥,透着一种蒙尘的厌倦感,只是他眼下几条刀刻般的深纹,让光联想到孤儿院的教官,立马浑身不自在。
青宇光目送男人经过后,立马继续往上爬,谁知他刚上半层楼,身后的“紫带”男人脚下忽然一滑,平地摔了个屁墩,摔倒时一条假腿犹如卡啦散掉的零件,直接从膝盖部位折开,咕噜噜沿着台阶滚下去,滚到下一层平台后不动了。
男人像个麻袋,砰地摔在地上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只脸上冷汗直冒,用双手并剩下的一条腿,艰难地往下蹭,去够自己那条假腿。
光此时已经爬到12楼,他低头看了眼男人,再看着所剩不多的时间。气得捶了一下大腿,咬咬牙折返回去,几步跳下台阶捡回那条假腿,三两下给男人装上,也不管对方同不同意,一把将他背起来:“我快要没时间了,就把您送到最近的电梯,您乘电梯下楼好吗?”
男人安静伏在他背后,望着光脖子上大片的汗珠,话里没有一丝情绪:“你直接背我去5楼吧,5楼有专用电梯,我也去5楼。”
“哦!谢谢。”光又打起精神,背着男人快速跑下楼。
临到5楼,男人敲了敲他的肩,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男人静静拄好拐杖,一瘸一拐来到五楼走廊洁白的感应门前,感应门头的小灯红光亮起,如同一只血红色的眼睛,细细打量着男人。
58秒。
56秒。
男人通过黑色门玻璃的反射,看着身后满头大汗的光,唇角微微勾起。
他整好刚才被弄乱的衣领,浑身忽然生出一种肃穆感。光好奇地打量着这层给高级色带们转设的考场,看着感应门经过一系列的扫描程序后,温和客气地向他们敞开,探头探脑去找男人承诺的“专用电梯”。不料男人下一秒拄拐离开,抛下一句:“你就在5楼吧,5楼最安全。”就把光晾在原地。
“啊啥!?什么意思?”光刚跨进门,自动门就应声合上,咔哒一声锁上了。
怎么回事!?难道自己不问就背他,把光头男得罪了吗?光差点抓狂:“等等等等!我要在18楼考试的呀!这可怎么办,不是说好5楼有直升电梯吗?”他赶忙窜上五楼的走廊。
一进去就傻眼了,只见光洁亮丽如同展馆的走廊内规规矩矩坐着一排袖扎“银带”的监考官,与走廊一层玻璃幕墙隔着一排透明教室,每个教室内都整齐地坐满了穿制服的考生,因为每个考场几乎都是透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半层楼的情况,光于是直接看到二三百人面朝自己坐着。
乍一见到这么多人,光吓得呆了半秒。
5层内部是“回”形结构,整层光对着走廊角落一株植物愣神的当,光头男走进楼层最东边一个全透明的房间,里面布满了检测仪器和高科技设备,几个“银带”,带着被固定在操作台上的特质头盔,正襟危坐地等着他。
这是一种特殊的头盔,可以把这几人的视线锁死在自己负责的区域内,并且屏蔽一切声音,指令由光头男单线下达,还有一系列仪器检测他们的心跳和脑波。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不出错,
光头男甫一进门,透明的感应门应声锁死。
“唔啊啊!这可怎么办,雅美肯定会生气的!要是考不到‘蓝带’被遣返回原籍的话就不能跟他们在一起了!啊怎么办!怎么办!救命啊!”
监考官们和考生们机器般坐着,呆呆目视前方,考场内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呲牙咧嘴的光。
除了玻璃门后的光头男。
光头男透过指挥使繁复的指示灯,看着绝望的光。那个男孩一定十分后悔帮了自己,断送了他考试的机会。
根据宪法,考试不及格就只能被政府分配工作,会被随便分配垃圾清运工之类的工作。无故缺考者会直接遣回原籍,并且丧失公民资格,只能如乞丐般流浪,运气好的能干些见不得人的活,运气不好的话,刚被遣送回原籍就被那些黑帮“拆分”了吧。
可是,这个男孩在这个巨大的笼子里,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幸运。
“可恶啊!”光狠狠捶上墙壁,手背顿时鲜血直流。
怎么办怎么办?那么重要事情被自己搞砸了!
雅美一定会杀了自己的!
不,不至于,但雅美一定会很伤心的!她准备了那么久,甚至在考完试后,工作地附近的新房子雅美都找好了,她甚至计划好了工作后养只宠物,用三人第一个月的工资去旅行。
现在全被自己搞砸了!
他们三个废了半条命才从孤儿院走出来,获得考试的资格。为了能走出来,雅美她甚至…
光靠着走廊软绵绵地坐在地上,手背的血粘在脸上,眼神涣散。
而此时此刻,光心心念念的18楼外,天空沉下一片灰黑的乌云,乌云内传出成千上万蜜蜂群聚般的嗡嗡声,有什么东西摩擦着獠牙,蠢蠢欲动。与此同时,考场四周铁栏杆齐齐封闭,整个考场一只飞鸟都不再停留。长风自天空涌下,那棵雅美称赞过的海棠树被风吹动,显露出更多的蜘蛛网,黑色指甲盖大小的蜘蛛从海棠树垂下来,等待着一场盛宴。
光头男默默看着自己紫得发红的袖带,想起那些老家伙们说过的话——这个社会总是要用年轻人来作燃料。
他的断腿处的疼痛再次长出枝芽。
“叮铃铃铃——”
考试铃声骤然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