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梦,就像钉子,深深地钉在你的心里,想拨也拨不掉,就在那里。
俞前醒过来,一身惊汗。
梦中,他看到自己站在一条乱松岗中的古道上,大雨滂沱,浑身湿漉漉,面前是恐怖的一幕:
一个戴斗笠的男子,半截长剑穿胸而过,还有一辆侧翻的马车,一个长箭穿喉的车夫,一匹被割喉的死马。
一把婴孩的哭声,凄凄厉厉,惨惨烈烈的,而且,哭声很快就嘎然而止,却又让人觉得哭尤在耳不绝,仿佛天上落下来的不是雨水而是哭声。
俞前目瞪口呆地站着,手脚乱抖,差一点就尿在裤子里。
按道理说,常玩网游和看血腥恐怖电影的他,不至于如此惶恐。
他只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站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自己怎么会还穿着睡袍,淋得像落汤鸡一样?
正当他满腹狐疑的时候,突然,他看到一把青锋剑,挟带着闪电寒光,由上而下直劈向他的脑壳。
“不要杀我!”他惊恐万分地叫了起来。
在叫的时候,他听到脑袋辟里啪啦山崩地裂的声音。
他一叫,梦如灯熄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缓缓神,心还在咚隆咚隆狂响着。
然后,他长长舒了一气。
原来是一个梦。他心里想。
半铺在他身上的是奶白色的被单,还有雾一样弥漫在房间的溶溶床头灯光。
他躺着,微风像水一起流过他裸露的身体,有一丝丝的凉意如一棵棵的小草,在生长。
他用手摸了一下脑袋,再抹了抹脸。
他想抹去这个梦。
他深呼吸了几下,让飞散的魂魄回到自己的身上。
慢慢的,他记起了沙滩,记起了海风,一个女人,她亲吻过他身体的这里、那里,留下了唇印,还有染上色的沙粒。
三天。他和她的海边之约是三天。
他和她在海边别墅先是两天两夜,忘记了看看海,忘记了看看星和月,忘记了问问风要去哪里。
这四十八小时,他们足不出户。
他们也不用锁门闭窗,也不用遮遮掩掩,他们完全没有浪费这美好的时光,饿了吃,吃饱了玩,玩累就睡,睡醒了又开始单曲循环。
你可以说他和她什么都没做。
也可说他和她做了——疯狂地玩网游。
最后一天的白天,阳光落在沙滩上,把沙粒弄吱吱生响,袅袅生烟。
他和她好像有了某些觉醒,需要阳光来帮助他俩刮骨疗毒一样,决定扔下手机,出门去。
他和她的声音,变成浪花,哗啦哗啦拍打着海滩。他们觉得自己是嬉戏打闹的孩子,是追逐撒狗粮的情侣,又是互相搞怪的死党闺蜜。
直到淡暗的夜色,如从远处无边的潮水漫延过来,星光像是海鸟啄起然后随意抛弃在夜空中,疏疏落落,月光带着海味的腥藻,像雪粒一样薄薄地铺在地上,他和她才向着别墅方向走去。
回别墅的路上,他和她小心抬起脚,再轻轻落下,像是踩在碎玻璃上。她微微喘着气,把头轻轻依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们回去干点什么呢?”他问。
“你不想还干点什么吗?”她问。
“你知道我想干点儿什么?”他反问。
“就知道你一肚子的邪念。”她说。
“是吗?我……我想犯罪。”他说着,手要伸进她衣服里。
“啊哟。”她惊叫了一声,立即敏捷地闪躲开,一蹦一跳地走向别墅。一只小兔子。一束闪烁的光点。一个撩动的念头。
没几步,回转头,她看了一眼他,一对黑乌乌的眼睛,明亮闪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你好坏,你欺负人。”
“我就是要欺负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三步并作两步,就追向她,就像如果不捉住她,可能她一纵身就跃入黑夜之中。
就在要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时,她却像小鱼儿,一扭一摆,倏的游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她光脚丫底挤了出来,告诉她在那里。
这个时候,他觉得,即使他用长布条蒙着眼睛,也能循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鲜花香一样的味道,追寻到她。
当她没跑多远,便像被一条线牵住了的鱼儿,气喘嘘嘘如瘫了一样无力跑了,也不再挣扎,半躺在沙地上。
他跌跌撞撞地来她身边,趁她没注意,左手掀开她胸口松松垮垮的衣服,右手抓起一把还散发着阳光香味的沙子丢了进去。
“螃蟹!”他故意惊叫。
哇——她吓得嘤嘤泣泣哭起来,手足无措,又猛地挣扎站了起来,一边跳动,一边不住抖落衣服上的沙子,就像螃蟹还在里面乱爬。
“骗你的呢。”他呵呵笑了,笑声像跌落沙地上的星儿,沾着一点夜的黑,又有一抹沙的白,叮叮当当,古古怪怪地跳动着。
“你坏,你真坏!”
她举起小拳头锤向他。他故意不躲闪,去反抓她的手。两人扭作一团,像拉面筋。半厮打半拥搂地滚动在沙地上,把月光都压进沙滩上,吱吱吱。白色的声响。
后来,这种吱吱的声响,入了别墅,上了楼梯,进了房间。
之前,两夜无梦。
这最后的夜晚,有了烛光,也有了酒,他竟然有了从未有过的深度睡眠。多年来的抑郁引起头疼失眠,让睡眠成了一种奢侈品。
他趴在她身上,极度疲劳松软的身体像停开的船一样压在她身上。温暖的海水。起伏的波浪。头是断链的锚,插压在她裸露的肩上。
他愿这样长眠不醒。
只是人一旦睡着,身体就像有了许许多的裂缝。那个梦就是在他熟睡时,如海水渗了进来,不知从那条裂缝进来的。趁虚而入。
醒来时,晃晃荡荡,沉沉重重。
深度睡眠,一次冰河下的冬眠。冰面突然被砸开一条大的裂缝,耀眼的阳光刺了进来,如明晃晃的剑,你还能睡吗?这是一种怎样的极致恐惧?恐怕除了俞前这个世界没有谁能体验得到的感觉。
她,不见了。
他,也没去找。
她和他约好,三天之后,还各自自由身,不联系、不打扰、不相见,让彼此成为过去。
俞前伸手在枕头边摸了摸,触到了手机。
他拿起手机,端详了一番,然后微微笑了笑。
“无以为报,手机相许!”这句话是她说的。
这部手机,是她送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