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坟头走到大马路上,清水问张三:“我们现在去哪里?”
张三道:“去看看我外公外婆。”
张三的堂弟在前面带路,张三不让他堂弟跟来,清水同意让他堂弟跟着,他堂弟喜欢和清水玩,清水走哪里,就跟去哪里。
他们去到他外婆家,他外婆在屋里砍猪草,见张三回来了,客气地请他们进屋坐,张三把买的鸡蛋和油给他外婆,没有进屋坐,站在外面问她:“外公呢?”她道:“放牛去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你们进屋坐一会儿,我给你们做饭吃。”
张三道:“我们吃过饭了,你忙你的就行,不用管我们。”屋里热,张三从屋里搬了两根凳子,用手擦了擦,让清水坐。他外婆也坐在旁边开始对张三诉苦。张三每次来看她,她都要拉着他诉苦。他外婆是遭到报应了,娶了几个厉害的儿媳妇,经常打她骂她,病了还得干活,不给她钱治病……
他们听他外婆诉了一会儿苦,他外公就回来了。张三又和他外公聊了几句,看天黑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就起身准备要走。他外公外婆让他们再坐一会儿,他不想坐了,临走时,从包里拿出两百块钱递给外婆,对她道:“拿着,病了买点药。”他外婆推辞了一下,张三道:“快拿着吧,一会儿被舅妈看见了又要被没收了。”他外婆环顾四周,立马接过钱去揣兜里了。
他们从外婆家出来,清水问:“现在去哪里?”
张三道:“现在去我爹坟上看看。”
他堂弟又带着清水去他大伯的坟头。张三到他爹坟前,见他哥用木板做的墓碑已腐烂得看不清字,坟前他和大哥种的香樟树苗,已有碗口粗细;插扦的结香花已发了很多新枝,坟头上的草长得也很茂盛。他把坟头的草能拔的都拔了,认真清理了一遍,才跪下来磕头烧纸钱。他看着那块腐烂的木碑,把它从土里刨出来扔到了一边,落下泪来。他此时又想到他奶还没死,就已经给自己花三四万刻了一块漂亮的墓碑,墓碑前还有两个大石狮子看门,气派得很,而他爹连一块像样的石碑都没有,他心里五味杂陈。他奶刻墓碑的时候,让她的子女们捐钱,也让他哥捐钱,不捐钱就咒骂他哥,他哥没办法捐了五百。张三对她奶生前刻墓碑的事有很大的意见,因为他爹死了这么多年了,没钱刻碑,她奶一个大活人,还没死就先把自己的墓碑刻好了,且刻得很气派。他觉得他奶很自私,甚至自私到没有半点良心。
他手里的纸钱还没烧完,头顶就开始滴雨了,紧接着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张三起身叫他堂弟赶紧跑,他堂弟就飞快地往回跑,他在后面拉着清水的手也跟着跑。跑了几步,衣服就已经湿透了。雨太大了,连路都看不清。他们索性不跑了,慢慢地走。走过了一段田埂,雨下得小了,天渐渐明亮了起来,在他俩的正前方升起了一条弯弯的七色彩虹。彩虹一端在山林,一端在谷底,他俩在山林和谷底中间的田埂上走着,彩虹一开始在他俩的前方,他俩看见了彩虹,清水大叫道:“彩虹,快看,真真的彩虹,就在我们前面。”
张三吻了她一下,道:“看见了,美吗?”
她道:“美,田野的风景再加上远山,现在又有彩虹,真是绝了,我第一次见过这么美的景。”
张三道:“慢慢走,我们走进彩虹里。”
张三牵着清水的手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彩虹就从他俩的前面到了头顶。他俩抬头看,还能看见一些虹光,再往前走,就连虹光也消失了,他俩就这样走进了彩虹里。这一幕,张三永远不会忘记,他不会忘记他生命中最美的瞬间,他不会忘记他曾牵着清水的手,在群山之间,淋着雨走进彩虹里。
他们回到他小爹家,他们换了身干衣服,在他小爹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张三给他们做好饭,吃完饭后,张三就带着清水准备下山去他妈那里了。他们要走的时候,他奶从包里拿两百块钱出来递给清水,清水连连后退,不接。张三见状把钱抓过来,道:“给我给我,我要。”他奶想把钱要回去,但当着清水的面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只好给他了。张三又给他堂弟堂妹每人二十元钱,他堂弟舍不得清水,见她要走了,眼睛红红的,一声不吭,也不接张三的钱。张三把钱放在桌上,就拉着清水下山去了。他奶站在楼房上,看着张三和清水消失在树林里,才转身回屋去。
他们走进树林了,清水问张三:“你为啥你要给你外公外婆钱而不给你奶钱,你不给她钱就算了,你还要拿她的钱,为啥?”
张三道:“我外公外婆没钱,所以我给钱,我奶有钱,所以我要她的钱。我跟你说,我奶很少能给人两百块钱的,我长这么大,我奶就只在我考上大学的时候给过我一百块钱,就这一次。”
清水问道:“你奶哪来的钱?”
张三道:“我奶是巫医,她有手艺,用巫术给人治病挣钱。她现在八十多岁了,用巫术行医了五十多年,在我们这一带名气很高,连广东、广西、湖南、四川、重庆等地都有来找她治病的。”
清水一脸的不可思议,道:“啥?你奶还会巫术?我的天,这个咋没听你提起过。”
“我怕跟你说了你就不敢来了。”
“不过看起来你奶挺慈眉善目的,不像是会搞巫术的老婆子啊。”清水道。
张三道:“反正现在已经见过了,我就跟你讲讲我奶和巫医吧。”
“好。”
“我奶是我们这里有名的‘观花婆’。我们这里称巫医叫:观花婆。来找我奶治病的人都说叫:‘问神’,又叫:‘观花’。关于巫医,可能你听说过跳大神,跳大神是很出名的,如今在东北一带还很流行。观花不同于跳大绳,观花也跳,但动作花样不多,不像跳大神满屋子跑,观花只坐在凳子上,头上搭一块帕子,在凳子上坐着双脚跳。观花是不能见光的,因此大多在夜晚进行,还必须把屋里的灯都关了,鬼不能见光。白天也可以观花,只是观花婆要用严实的帕子把光全挡住,观花婆不能见光。观花也就是神仙附体,但神仙附体也只是借人对话,不像跳大神要狂舞乱吼。观花最神奇的不是观花,而是观花结束后观花婆用黄纸烧在碗里的“神水”。“神水”就是灵药,和天山雪莲,千年灵芝一样。但若不是中邪了,这“神水”再神,也没用。神水没什么神的,只是用一只碗盛满水,在水里烧黄纸,点香在碗上来回比划,嘴里念什么玉皇大帝、观音菩萨……我奶今年八十多岁了,做这个手艺也已五十多年了,医治过的病人少说也有七八千,多则上万,她自己都记不清楚治了多少人了。来找她治病的,多半是医院检查不出结果,又治不好的,如果是中邪,我奶很少有医不好的。你可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吧?
清水道:“确实不可思议,咋就喝碗水就能治好了呢?”
张三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的是我奶靠这个手艺挣了不少钱。我还知道我奶因为这手艺,整个人经常疯疯癫癫的,像个神经病,经常自言自语,一会儿说自己是玉帝,一会儿说自己是观音,一会儿说自己是土地爷,一会儿说自己是阎王,还有天兵天将,罗汉,妖魔鬼怪……神神叨叨的。经常还疯了似的乱骂人。我奶骂人厉害得很,骂起人来不分人,骂一天都不会累。我奶年轻的时候更厉害,曾经和寨里骂人也厉害的几个妇女骂架,连骂了三天多,最后是我奶赢了。我们全家都经常被她骂,我哥很少哭,但被我奶骂哭过好几回。不仅会骂人,我奶还很会表演,她之前骂我妈,我妈不理她,她觉得没劲,就伸手打我妈,我妈不还手,她躺在地上,说我妈打她,把她手打断了,脚打肿了。有时我妈也恨不过真动手想打她,她很聪明,见我妈来真的了,就赶紧跑了。她跑出去跟别人说我妈追着她打。”
清水笑道:“你奶咋这么搞笑,像个戏精一样。”
张三道:“你要是我妈,就不会觉得她搞笑了。”
清水想了想,道:“确实,我要是你妈,也会很讨厌你奶。”又问:“你奶观花具体是咋操作的,我很好奇?”
张三道:“其实也不难,无非是先问人生辰八字,点一炷香,盛一碗水,还需要十二块钱,把钱用一块黑布包好放在水碗上,用香在碗上画圈念咒。之后是找一块头巾,把头和眼盖上,就开始又跳又唱。唱什么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太白金星、太上老君、南天门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花园,确实是用唱的。其实我奶最信的,并不是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而是她妈,她自己的亲妈,我奶治病全靠她妈。我奶的手艺就是她妈传给她的,当然她妈死了,我也不知道她妈在阴间到底当的什么官,就是很灵验。在观花的时候,观花婆问话,病人或病人家属亲戚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这个有点厉害。观花之前,只问过病人名字、生辰八字,其他一概不知,但中间问话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比如病人家里几口人,爷爷奶奶父母姓什么?家门前有什么,病人村里有什么人,比如疯子,驼背,什么人是翻车死的,什么人是上吊死的,什么人是水淹死的,跳水井淹死的,在外打工掉河里淹死的……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知道的。你知道,我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你让我完全不相信鬼神,我实在做不到。”
“确实,怎么判断你奶给人治好了?我还是有点不信真能治好。”
“我外婆家马路下面有一个庙,那个庙就是我奶修起来的。如果病人的病治好了,每年六月十九那天要来庙里供香,供猪头、猪脚,要连续供三年。没治好就不用来。如果治好了没供满三年,说明心不诚,大概病情又会反复,那时就没得治了。庙虽不大,但香火很旺盛,我奶如果治不好人的话,她的庙也不可能盖得起来。我给你讲几个故事,当然,你就当故事听:我小时候,胆子不大,晚上跟堂弟在屋里睡觉,有人找奶奶观花,奶奶就观花,把地板跳得咯吱响,嘴里念什么妖魔鬼怪,我晚上吓得不敢出去尿尿。有一次,我跟我奶去另一个乡的人的家里观花,有人来接我们,但是路远,还没走到天就黑了。于是我们就打电筒走夜路,走到一个山岗,当时所有电筒都灭了,无缘无故就灭了。我记得那时的手电筒是上电池的,风不可能吹灭。我奶说这地方阴气重,是不是乱坟岗?他们说是乱坟岗。我奶让我们赶紧摸黑下山,下了山,电筒又亮了。这是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当时把我吓哭了,妈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跟我奶一起出去了,都是我堂弟跟着他出去。”
清水疑问道:“这个会不会是电路干扰?像你们学的那个磁场什么的?”
“有可能是,当时我不懂这玩意儿。我奶治好的病人,人家为了感谢,就要认她做干妈,小一点的,就要认干奶奶。我奶的干儿、干女、干孙子、干孙女不知道有多少,现在还常联系的,大概有二十来个。也有病人认我爸妈做干爹干妈的,只有一个,那是个姑娘,和我哥一般大,她大概上初中的时候,腿无缘无故瘫痪了好几年,医院医不好,也查不出有什么毛病。他们没办法了,来找我奶试试,算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我奶观花,学阎王的声音说:你们寨子有个曾在工地打工腿被石头压断了凶死的某某,附在她身上了有两三年了。如今给你们把魂退了,她慢慢就好了,你们现在打电话问问,她应该已经能慢慢起床了。他们一听就立马打电话,果然,医院那边说她已经自己下床去上了趟厕所。这简直可以说是医学上的奇迹。她自那以后就彻底好了,能跑能跳,她为了感谢我奶,就认我爸妈做干爹干妈,到现在有七八年了,我们还常走动,前年她结婚我还送她去她婆家了。”
清水道:“我去,这么邪乎么?说得我都有点信了。”
“信不信由你,这玩意儿,我要是没见过,打死我也不信。我奶现在的手艺已经传给我二姑了,已经传给我二姑有二十多年吧,我二姑要的价钱更贵,有二十四的,六十的,一百二的,价格虽然涨了,但“生意”却比我奶那时更好。这么赚钱的玩意儿,当时我也打算学,但很可惜,只传女不传男,还不止,还需要等有缘人,我们村里有不少人跟我奶学手艺的,我奶也用心教,但只有我二姑能治好病。其他人没这个缘分,俗话说:吃不到这碗饭。”
清水道:“要死,你学那玩意儿,不过要求好高啊。”
“再跟你说个离奇的,关于我的,我休学那年,回了趟家,正逢我奶心脏病复发住院。我在医院照顾了她几天,后来渐渐好转了,我就准备出去搞写作了,出去那天,我去隔壁县看我二姑,我二姑一直在忙着给人‘观花’,有七八个人等着,分三波,其中有她自己的儿媳妇,因为前些日子孙子摔了一跤,把脸摔了好一道伤疤,就要来观花问情况,我当时也在场,想问问我奶的情况,便在旁边听着,没说话,得等人问完,我表嫂问了她儿子,又问手机,她手机被偷了,问问看还能不能找回来。这时我二姑边跳边突然说:还在问你的手机,你外婆都快要死了,你们也不关心?又说:阴间已经算好时辰,还有五六天,最多十天功夫,她就该回到阴间来了。还说:赶紧让你妈去上面照顾照顾她啊,她还有些手艺要传给你妈,你妈还没有完全学到真功夫。”我当时在旁边,听了这些话,立马插嘴问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她问:她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他什么人?我说我是她孙子。她道:你叫张三不是?我们阴间查到你们三兄弟良心都好啊,你们三兄弟对你奶都好啊,你们都要成大才啊。又道:你奶奶是心脏病犯了,左心房已经扩大,已经是晚期了,她该回阴间来了。我问:得让她多活几年,她一生给多少人治好了病,应该保佑她多活几年才是。她道:“我们已经保佑她多活了二十多年了,她六十多岁就死了老公,一个人又活了二十多年,都是我们在保佑她。我们不保佑她,她那年从庙上摔下来就该死的。我问:那再让她多活几年又何妨?她道:凭什么?我没说话。她又道:知道你们孝心好,你既然有心要她再多活一阵,我们再看看,就让她再多活一阵。又道:你这回出去要准备走哪里去?你不读书了?我看你书还没读完嘛,怎么就不打算读了?我靠,当时我听了这句话,脸都吓白了。”
“为啥?”清水问。
“我当时休学除了我哥和我弟,我再没跟任何人说过,我妈都不知道。她怎么能知道?”张三道。
清水道:“会不会是你哥告诉了你二姑?”
张三摇摇头,道:“不可能,我哥平时都不会跟他们联系。”
清水也摇摇头,道:“真这么邪乎?当时你咋回复的?”
“我当时愣了半天,跟她说我要出去搞写作。她道:把书读完了出去不一样吗?你回去好好读书,我们保佑你高官厚禄,找个好工作。我不说话,也不点头,我就不曾想过找个好工作,也不想什么高官厚禄的;又想:这小鬼,还看不破名利,还天天想着好工作。我没理她,还是出去搞写作了。不过我奶这玩意儿,离奇的事多了,还是不说了,怕说了吓得你晚上睡不着。”
清水道:“好,我心里确实有点害怕了。对了,你奶喜欢骂人的毛病,会不会是她的这个手艺带来的后遗症?”
“不知道,其实我奶把这个手艺最先传给我三姑的,我三姑能给人治好病了,但是自此我三姑疯了一阵,后来我三姑父坚决不让我三姑碰这玩意儿,我三姑就没敢碰了。我奶又把这手艺传给了我二姑,我二姑也经常疯疯癫癫的。我奶也经常疯疯癫癫的。或许这就是代价吧。我奶的这门手艺,到底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没有人真正明白。恐怕连她自己也不能真正明白……”
他俩走着说着,不觉间,已下了山坡,离他妈家很近了,他们又去他妈那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吃完饭回了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