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侨生想起一句古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美中不足的,是缺了一位佳人。
哈哈,想什么呢?疯了吗?这种地方哪来佳人!
韩侨生在心中嘲笑自己。
现在,他翻出了画板炭笔,忽然起了兴致,想去湖边写生。
遗憾的是没有颜料,不然,他得把昨天那种景致描绘下来。
说干就干,韩侨生也不收拾行李了,他带上画具,就跑到湖边,刚摆好摊子,忽然,湖滩上有两个小女孩嘻嘻哈哈地笑闹着跑了过来。
“侨生哥哥!侨生哥哥!你是要画画儿吗?”
一个瓜子脸,圆眼睛,梳着流行的运动员发型的小女孩指着韩侨生的画具问道。
韩侨生很奇怪小女孩认识自己,他却不认识她。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韩侨生问道。
“咯咯咯,”两个女孩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另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女孩说:“我们当然认识你,你是城里来的知青,还是冬学里的先生,队里谁不知道!”
“运动头”说:“侨生哥哥,你为什么不问我们的名字呢?难道我们的名字就不值一提吗?”
韩侨生觉得这女孩有些口齿锋芒,就微笑道:“对了,请教两位仙姑的大名。”
“哈哈,你应该说请教两位仙女的芳名!”运动头说。
韩侨生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运动头”歪着脑袋,盯着韩侨生的脸,她惊奇于韩侨生的牙齿那么白,像苇花一样白。
农村人,尤其是偏远山区的农村人,像龙凤湖这种地方,那年月还未文明开化,很少有人刷牙,村里人尤其是那些男人,都喜欢抽旱烟,牙齿都是焦黄焦黄的。
韩侨生见运动头盯着自己,就一本正经地拱手道:“请教仙女芳名。”
“我叫丰沛然,这个是我同学,宋永红。”
韩侨生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忽然联想到冬学里有个叫丰依然的女孩,就问道:“你叫丰沛然?那丰依然是你什么人?”
丰沛然听韩侨生一上来就打听丰依然,关注点居然不在自己这儿,颇有些不喜,撅嘴道:“你说的是丰四儿吧?——哦,她是叫丰依然,她是我姐。”
丰沛然和宋永红一个上午就在湖滩上玩耍,围着韩侨生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特别活泼好动,跟韩侨生好像老熟人一样。
临近中午,在宋永红反复要求下,两人才起身离去。
临走时,丰沛然忽然说:“侨生哥哥,我可以来上冬学不?”
韩侨生惊讶道:“你没来吗?不是说队里该来的都来了吗?”
“我在村小上学,我上三年级了。”
“哦!你有学上,还上什么冬学啊!冬学是给那些没学上的人上的。”
五儿回到家中,就对母亲说,她不想去村上的小学校了,她想上冬学。
缪春香一听,惊讶道:“你发啥子疯?冬学是那些大人上的,而且这些人上午还得下地干活,下午才能上学,有时还晚上去,半夜三更才回来,多不安全。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有小学上,啥也不用干只上学,专心读你的书有啥子不好?你凑啥子热闹?上冬学,还上春学呢。”
“那丰四儿怎么上冬学呢?她不是和我一样大?她难道是大人?”五儿不服,继续纠缠。
缪春香伸手拧住五儿的脸颊,又扯了扯,往前一推,这才松手。这是母亲第一次跟五儿动手,五儿没留神,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就哭着说:“小学里邓老师教得不好,她讲的课我压根儿听不懂,我考得不好你又骂我,我听说冬学里的韩先生教书好,我才想去嘛!你又不准我去,到时候又怪我学得不好!”
缪春香咬牙说:“哎,我说丰五儿,你咋那么笨呢。还和丰四儿比!要不,我把你们换过来!也不想想,是在家干这些杂七杂八的活路轻松,还是去学校念几句书轻松?是打个光脚板儿背个背篓去山上割草轻松,还是鞋啊袜的穿戴整齐地背个书包一路上学去轻松?是乌漆麻黑的晚上提个马灯泥一脚水一脚上冬学轻松,还是大白天跟着大路去跟着大路来上小学轻松?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真是笨死了,我算是白疼你了。”
五儿赌气说:“好嘛好嘛,我就和丰四儿换!”
缪春香说:“我要咋说你这个笨锤才明白?冬学里只是认几个字,根本不学算术的,你将来要读初中,那你咋办?我听说,冬学上了又不发毕业证,读了根本起不了作用。”
五儿还想说白天上小学,晚上上冬学,缪春香不理她,干活去了。
五儿被母亲一阵唠叨,冬学没上成,反而惹了一肚子气。
她编造的那些理由说服不了母亲,母亲摆出的理由也说服不了她。
五儿当然不好意思说上冬学去是为了看先生那两排白牙齿。见母亲不准,就气鼓鼓地回房去了。
五儿不甘心,看了看正就着昏黄如豆的煤油灯光,趴在床上专心写字的依然,眉头一皱,眼珠一转,顿时有了主意。
依然正在专心写字,没注意到五儿的表情。
依然没上学,父亲一直在教她识字。依然认得的字不比五儿少。
以前父亲教她文化,都是教她认字,读书,甚至读医书。父亲有几本厚厚的线装书,里面的文字都是繁体字,笔画多,很难认,很难写。依然只是认认,记记那些字的笔画,她还从没写过字。
冬天里,地里本就没什么活,家里除了为猪牛鸡鸭准备准备吃食,洗洗衣服做做饭,扫扫院落担担水,就没什么工作了。缪春香自己也闲着,就缝缝衣服做做鞋。当然,依然的工作也少了许多,轻松了许多,这正好上学学习。
缪春香本不想让依然上冬学,但禁不住丰云坚持,肖队长也来打招呼,甚至威胁,总算松了口,让她去了。
上冬学以后,晚上的时间,依然在房内写字啥的,用点灯油,缪春香也不管。
五儿趴到依然身边,专心地看她写字。在左边看了一会,又转到右边看。
“姐……”五儿叫了一声,依然不知没听见还是故意,没理她,继续写字。
五儿就用手扯了扯依然的衣角,说:“四姐,你写字真好看!”
依然也不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写字的姿势好看,还是自己写的字好看,要是说自己写的字好看,那真是撒谎,依然学写字才几天,她写的字歪歪扭扭,难看死了。
依然回头看她一眼,五儿赶紧对她一笑。
她居然笑得挺好看的,依然还从没看见过五儿这样好看的笑过。
两排碎碎密密的白牙与红唇相映,显得白的更白红的更红,弯弯的眼睛如豆角,飞扬的眉毛似乎要跳脱出来,嘴角边有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
依然见她笑得这样甜,也回她一笑。
五儿急忙说:“四姐,上冬学好玩不?”
依然说:“好玩,但没有人玩,大家去了都在学习。”
五儿说:“姐,我也想上冬学,明天你们是下午还是晚上,我跟你去。”
依然吃惊不已,她这又是想唱哪一出?就埋头继续写字,随口说:“你要去你给妈说。”
五儿说:“嗨!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要去妈还有不同意的?她巴不得我好好学习多读书呢,她说,多读书将来就可以不在农村干苦活,不然就像……”
缪春香当时说的是不要像四儿一样不读书将来干一辈子苦活,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五儿就闭口不说了。
依然看了五儿一眼。
五儿这个人吧,你说她聪明,有时候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漏洞多多,还往往泄露机密,出卖同盟;你说她笨吧,她又爱耍耍心眼,算计算计别人,自诩聪明。
第二天,吃过晚饭,依然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拿着哥哥丰贵的旧课本,戴着斗笠,往队部去上冬学。
冬学学堂就设在队部的会议室里,韩侨生就住在会议室旁边。
刚走到院门外,就看见五儿等在那里。
“你真要去?妈同意了?”依然问道。
“嗯,嗯,”五儿使劲点头。
姐妹俩就一路同行,去往冬学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