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东边山峰后露出了第一缕晨光,邓秀云打开院门,把鸡鸭赶出圈栏,赶到院门外面的稻田里,让它们去自食其力,想法填饱自己的肚子。
鸡鸭们一来到稻田,简直像囚犯获得了特赦令,立刻散开在即将成熟的稻穗中间,张嘴就是一阵“嗦嗦嗦”的声音,向那尚未完全饱满的稻谷展开攻势,瞬间就让稻穗上的谷粒稀疏了好多。
邓秀云嘴角微勾,带着点欣赏的心情看着眼前在晨风里绿浪翻滚的庄稼地,以及她的畜牲们撒欢一样的表现,不禁思绪万千。
早些年,这里还是一片断壁残垣,如今,那些断砖碎瓦,大大小小被烧得漆黑,零零碎碎的石头、朽木,已经不存在了,完全没有了,只剩下了一片稻田和对面稻田边的一棵歪脖子大柳树。
原先,这棵歪脖子大柳树就矗立在易家大院大门前。
哦,对的,那儿不就是那大门吗?可惜,那一对大石狮子早已不见了,大门也不见了,只剩下那棵大柳树,歪瓜裂枣地杵在那儿,在晨风中飘散着柳丝,每一条柳丝都诉说着寂寞。如果硬要找过去的痕迹,就是柳树下的那几块条石,那是以往易家大院的门槛和台阶。
邓秀云微眯着眼,往更远的地方望过去,可是山峰阻挡了她的视线。
她不用看见也知道,山峰那边的山坳里,新起了一个在龙村六队还算气派的院子。
竹篱编成的围栏,同样用竹篱编成的院门有点过于简陋,哪能和易家黑油油挂着铜环的厚实木板门相比,院子还算宽敞,但地面铺的是黄泥混合草灰的材料,自然也不能和易家青石板铺就的地面相比,黄泥筑成的土墙,房顶盖着青瓦,门窗尤其简陋,不过是墙上挖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钉几根木条就算窗格,或门框上钉一块可以转动的木板就算门。
在邓秀云看来,这样的家园未免过于简陋,哪能跟她自己居住的灰砖砌墙,青瓦盖顶,门窗均雕镂着各式图案的精致的四合院相比?
但没见过世面的缪春香还因为她造起了那样一个院子得意非凡,言语之中,常常说她白手起家,好像起了多大一个豪宅似的!
尤其那造房子的费用中,有邓秀云为了依然给他们的一千块钱,让邓秀云想起来极不舒服舒服。
当初,邓秀云就觉得缪春香狮子大开口!一个丫头卖一千,那她家四个丫头,将来不就可以卖四五千?看来,缪春香不停地生生生,是有目的的!
但易树云偏偏看得起丰家丫头,邓秀云本来另外找了一家,那家只要五百,就愿意把四五岁的女儿给他们,可是易树云不答应,易小军也坚持要丰家四儿。
邓秀云拗不过父子俩,毕竟钱是易树云的,也就没有办法。
你那样一个“狗窝”算什么!只有你缪春香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为了那样一个“狗窝”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邓秀云知道缪春香是凤村十社的人,凤村十队距离龙村六队至少有三十里,邓秀云并没有去过,也没有那边的亲戚,缪春香也不怎么和娘家人来往,所以邓秀云并不知道缪春香出生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在她看来,缪春香肯定出生于极其贫穷的人家,说不定就是乞丐,甚至可能是直接从山洞里出来的!
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邓秀云收回眼光,仔细搜索往日的荣华富贵。
可是,往日的荣华富贵留下的痕迹不多,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除了那几块石头和那棵柳树,以及自己现在居住的这个小院,易家大院的一切痕迹都湮灭在时间长河里。
如今,往日的易家大院和后花园,早已变成了龙村六队的一片庄稼地,年年春种秋收,人们在那里挥洒汗水,收获劳动成果,补给龙村六队的粮食不足。
七八年前,农业学大寨如火如荼,人们到处开垦荒地,拓宽能够种粮食的农田,荒山野岭尚且不放过,何况位于村社中心的这一片风水宝地!
这一大片断壁残垣都已经荒废二十几年了,原先的主人易海洋早已不在,所有土地都变成了国家的,这么大一片土地荒废着也是怪可惜的,不如开垦出来作为农田,种上庄稼吧。肖队长说干就干,组织龙村六队的社员,日夜奋战一个多月,把乱石断砖,瓦砾朽木以及萋萋荒草都清理干净,挖沟垒坎,引水灌溉,那一片断壁残垣就摇身一变,成为一湾水汪汪的稻田和软乎乎的旱地,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土壤里生命萌动,各种作物茁壮成长,在蓝天白云下绿浪翻滚。
这样一来,易家的周围环境也不再那么瘆人,看起来舒心多了。
可是不知怎么了,邓秀云看见这些,心里却总不怎么舒服。
其实,可能不是不舒服,而是不甘心。
易小军起了床,吸溜着鼻涕,耷拉着鞋子,啪嗒啪嗒地跑过来,拉着邓秀云,说:“吸——吸吸,娘,你在这看什么呢?”
易小军吸溜鼻涕很有特色,总是三个音节,分成三个节拍,先来一个长音,悠远流畅,再来两个短音,点到即停,戛然而止,好像唱歌突然遇见了休止符。
邓秀云皱了皱眉。现在,她听见易小军吸溜鼻涕,渐渐地越来越麻木,以前还想方设法为他治疗,现在她不管了,任他自生自灭,顺其自然。
反正,也就那样了。即使将来那个人找来,知道了易小军就是他的骨肉,那又如何?自己容易吗?
况且这个孩子给自己带来的压力,那个人知道吗?凭什么这一切该自己一个人承受?
易小军是越长越奇怪,既不像易树云,也不像邓秀云。
不像易树云可以理解,易树云原本就是捡来的便宜爹,况且易树云矮胖粗壮,肥头大耳,笨手笨脚,头脑简单,不像才好呢。
但居然不像她邓秀云自己,就有些让人接受不了了。
如果是像邓秀云自己呢,可以理解成儿种娘。儿种娘好啊!龙凤湖有一句俗语,“儿种娘三石粮,女种娘没下场”。如果易小军长得像邓秀云,不但可以堵住那些流言蜚语,还会被认为命好有福,况且邓秀云可是美女一枚,在龙凤湖数一数二,如果这个便宜儿子像邓秀云,不但对邓秀云是一件美事,对易小军是一件美事,对易树云也应该算是一件美事啊!
可是易小军一丁点也不像邓秀云,偏偏像隔壁老王啊!
邓秀云担心的就是这个!小时候胖乎乎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可是,这易小军越来越大,就越来越像那个挨千刀的了。
易小军越像那个挨千刀的,龙凤湖关于邓秀云的闲言碎语就越多。
那个挨千刀的姓曾,是当年来这里领导运动的工作组组长。
当年发生火灾以后,易海洋就带着邓秀云去了龙凤镇,后来听说还去了省城。
可是无论易海洋如何宠幸邓秀云,邓秀云的肚子还是一马平川,比成都平原还平坦。
易海洋也渐渐意识到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可是又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哪会有问题,男人又不负责生娃娃,怎么会有问题?就像公鸡不负责下蛋,母鸡生不生蛋哪怪得了公鸡!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科学常识的普及远不如今天,何况是龙凤湖这样偏僻的地方!
朋友们都劝易海洋去外国人开的医院看看,易海洋不愿意去。一来是他不信西医,二来他害怕要是真查出是自己的问题,那他的老脸往哪儿搁!
三个女人,前前后后跟了他总共四十余年,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这情形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吗?
易海洋也不免有些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