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天,我反复琢磨该如何付诸实施。我早就意识到记忆是有欺骗性的。离婚后,为了让自己摆脱痛苦,我一直在下意识地修改丑化那段与周密有关的记忆。既然我能丑化记忆,那就应该能美化记忆。那一夜的事,我没有亲眼目睹,也没问过细节。可以说,我对那一夜的记忆和与之相关的所有厌恶憎恨情绪全都是我想象出来的。要是我能想象出不同的画面来,不就可以覆盖那段记忆了吗?
我决定以后每天要多想几遍:过去的周密和现在的周密是两个人。跟徐玲玲有瓜葛的周密与我无关。现在的周密是一个脱胎换骨的新人,与她无关。我不是在追寻失去的世界,而是要探索一个新世界。
这个过程考验了我的意志力。开始时脑子里总有两个我。反方一想起徐玲玲,正方立即跳出来展开一幅想象的画卷:我把苍蝇和半块残缺的蛋糕一起扔进垃圾桶,然后洗干净手,换上一件新衣,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厨房,从烤箱里端出一盘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蛋糕。反方一想到过去的周密,正方立即把现在的周密推出来。好在上次见到他时,他的模样变化得足够大,让我很容易区分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正反双方较量的初期,斗争很是激烈,我甚至产生了恐惧。这么斗下去,我会不会疯掉?但我没有放弃。我多年深受执念之苦,如今总算可以受益一回。正是顽强执着的意念让我咬牙坚持了下去。到了第三周,正方开始占据优势。我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坚持,再坚持,我不断给自己鼓劲。
一个多月下来,我的睡眠有了好转的迹象。尽管睡眠质量仍然不稳定,但几天中至少有一天可以睡个好觉。入睡前在床上翻来滚去的时间缩短了,有时上床后竟能产生很强的睡意。随着睡眠渐好,心情也在好转,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烦躁郁闷,看周围的人和事也都顺眼多了。想起周密时,基本上都是他现在成熟稳重的样子。想起徐玲玲时,不再心生厌烦,也不再把她跟周密联系到一起。到后来即便偶尔想起她,还没等心里产生什么感觉,她的样子便飘散开了。她变成了一个跟我不相干的人,再也影响不到我了。这个心理暗示的法子真是好啊。不但把我心里的疙瘩清除干净,也同时增强了我对周密的好感。多想他的好,少想他的坏。这个待人的态度,我一定要用到他身上。既然想跟他重新开始,我就要努力去做好。
助教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随着紧张感的缓解和经验的增加,我尝到了讲课的乐趣。我喜欢时而涌上心头的一丝丝紧张兴奋感,喜欢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唱独角戏,喜欢面对几十双眼睛淋漓尽致地发挥我的表现欲,喜欢看学生在我提出问题后认真思考时的各种表情,喜欢热情地夸赞他们问得妙答得好,喜欢变换几种角度给他们解释同一个问题,喜欢激发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喜欢用一连串的问题一步步引导他们加深对概念的理解,喜欢看他们恍然大悟时的惊喜,喜欢举出有趣的例子时哄堂大笑的场面。我上课前总是有所期待,下课时意犹未尽。在学生们笑着跟我道别致谢时,我满心欢愉。真没想到我竟然如此喜欢教书,也没想到我如此擅长教书。也许我天生带着教师基因吧。在教室里我如鱼得水。我发现了以前从未知晓的我的一个侧面:自信热情开朗幽默。这是我吗?实在难以置信。我惊喜不已。潜伏在我体内若干年的宝藏,如今放出光彩来。多么神奇的潜能!而更为神奇的是,这个新的自我发现仿佛自带魔法,向我体内源源注入更多的自信热情开朗幽默,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我越来越喜欢现在的我,不仅是讲台上的我,还有平常生活中的我。我感觉我的体内孕育着激情的种子。我兴奋而耐心地等它发芽。我热切期盼那个神奇的潜能有一天能彻底扫清我心里的阴霾,就像黎明的太阳扫走黑暗一般。我将逃离黑暗,我将焕然一新。多么令人期待的未来!
我和袁方合作的课题到了落笔成文这一关。我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可真到了这一关却发现举步艰难。以前在国内上学时我没为写作发过愁。尽管写得不怎么样,但凑篇几千字上万字的文章还是不成问题的。而今却什么都写不出来。一肚子的想法不知该如何往外倒。开头一句话就憋了老半天,怎么写都觉着别扭。用了三个小时才写出来一小段。吃完饭回来一读,怎么那么幼稚?删掉,重写,再删,再写……两天过去了,写了还不到一页,而且没一个句子让人满意。唉,我真是不懂该如何写专业论文啊,也不懂该如何从经济学的角度阐述问题,而且英语写作基础太差,词不达意。就我这臭水平,怎么写论文?要是有个论文写作培训班该多好,可别的同学好像都没这个需求,所以系里也不会开这方面的课。我过去几年一直庆幸F大硕士项目没有论文的要求,只要考过微经和宏经两个综合考试就可以拿到硕士学位。要是当初必须写毕业论文的话,我肯定惨透了,能不能毕业都两说呢。可现在我的想法不一样了。若是我曾苦熬着写过论文,现在恐怕就不会如此不知所措了。唉,该吃的苦早晚躲不掉。眼下怎么办呢?跟谁学习呢?去问袁方吗?我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问人家我该如何写论文?该如何提高英语写作能力?这不是瞎问么。这么又大又空的问题,让人家怎么回答?而且,说不清为什么,一想到要跟他讨论这些问题,我就发怵。算了,先把这篇论文放到一边吧。
好在我和乔治的合作有了突破。经过反复推敲修改,他终于肯定了我的进步:这个模型不错,有新意,又很实用,咱们可以用它来写一篇纯理论文章,然后把它应用到实证研究上去,做一个发展中国家的,再更换几个变量做一个发达国家的。他脸上沟沟坎坎的皱纹变得赏心悦目。一朵花有可能结出三个果子来,多么美好的前景啊。
乔治没有像袁方那样放手让我直接写论文,而是让我先写文献评论。这个具体建议解决了我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的难题。我着手对文献的要点做概括归纳,一条一条地写出来,然后按着逻辑关系调整前后顺序,加些总结性句子。一周之后,总算写出来还算满意的两大页。我兴冲冲地拿着去找他。他说他这几天太忙没时间看,让我回去接着写前言。我说我试过,不知该怎样开头。他说你先找几篇别人写的论文,好好读读,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论文我读过不少,但都是从读者的角度去看,还未从写作者的角度琢磨过。乔治的这个看似平常的建议一下子让我有了开窍的感觉。现在我知道该如何学习了。
我找出几篇他以前发表的论文。以前每次听他抨击别人的写作水平有多糟糕,我都在心里嘀咕两声。仔细读了他的两篇论文后,不得不承认,他还真不是孤芳自赏信口吹牛。且不说他具有独创性的论点和模型,单看他的写作水平,的确了得,逻辑清晰,语言精练,用词考究。当年那个在南美洲盖房子的工人,哪里来这么强的功底呢?归因于他高知家庭的熏陶?或是归因于他的高智商和极强的学习能力?我是永远都不可能达到他那个水平的。就照着他学吧。我反复琢磨他文里的每一句话,为什么要写这句话,为什么要用这个词,为什么先写这句后写那句,如果是我写,我应该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