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忽然有人探头探脑,五更忙走过去看,见是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小家丁,问他:“你是哪家的亲戚?”
小家丁不理他,抬脚就要进去,五更伸出腿绊倒他,一把抱住,小家丁恼了,骂道:“哪里的混蛋?好狗不挡道!”
五更道:“混蛋骂谁?”
小家丁道:“混蛋骂你!”
五更道:“小混蛋,你找谁?”
小家丁道:“我是宋乡绅的家人,来给郑公子送信。”
“什么信?”
“我家老爷说,郑公子在家安心戴孝过五七,不用去教书了。”
五更是个玲珑剔透的人,明白宋乡绅听信了传言,不肯让郑公子教书了,道:“你老爷敢是脑子昏了,他那死去的娘过五七,又不是郑公子自己躺棺材,怎么不能去教书?”
小家丁道:“郑公子教得不好,我那少爷仍然文理不通,昨日老爷在喝茶,给少爷出了一个‘饮水’的对子,他对一个‘撒尿’,气得老爷摔了杯子。”
五更道:“这对得极好,喝了茶,可不要撒尿?你老爷气性也太大。”
小家丁道:“老爷说少爷悟性不高,看来不是读书的苗子,叫他以后看铺子做生意。”
五更道:“你老爷好短见,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少爷再过个十年八载的,铁杵磨成了针,还怕没有月中折桂的那天?”
小家丁道:“我少爷如今三旬有余了。”
五更道:“五十岁的童生,六十岁的秀才,怎么就不能再等二十年!”
小家丁道:“我老爷望七十的人,活不了这么久。”
五更道:“你少爷没指望,你小少爷不要开蒙?”
那小家丁说不出来话,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道:“这是老爷给他的信,你是谁?”
五更道:“我是郑公子的兄弟。”
那小家丁道:“如此说来,你也不是个好人。”
五更道:“我怎么不是好人?”
小家丁道:“你若是个好人,怎么叫你娘死到山上了?”
五更骂道:“管好你自己的娘吧。”抢过信封塞进怀里,又照小家丁脑门上弹了一个大疙瘩,喝道:“去吧!”
那小家丁捂着头哭着离去了。
五更摸着信封,掂量着有二两的银钱,也不敢直接给郑公子。
晚上,见郑公子在房里吃了饭,神色略好了些,这才开口道:“午间宋乡绅派了个小家丁过来了,留了一封信,也不知什么事。”将信递给他。
郑公子在灯下拆开看了,才看了两行,如当头棒喝,面如土灰,也不说话,呆呆地立着。良久才道:“宋老爷曾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劝我,又与我订下息壤之盟,说绝不相信弑母传言,谁知今日转面无情。”说罢,大哭起来。
连翘端茶过来,也不知这一层缘由,低声问五更:“怎么不劝?”
五更道:“丢了馆,可不要哭一哭,怎么劝得住?”
次日,众人才吃了午饭,听见门外有人,豆腐官果然依言领了他娘子来,在门口逡巡不入,婴仲见了,忙请进来。那娘子羞羞惭惭,低了头一言不发。
豆腐官不等人问,便自己说了症状,说他娘子夜里辗转反侧寝不成寐,白日愁眉苦脸茶饭不思,似有轻生之意。
“这分明是有喜的症状!”五更叫起来。
馆丰奇道:“这快要死的病,怎是有喜?”
五更道:“有了喜,就要养儿女,要替他做一生的打算,担一辈子的惊,他将来考功名便陪着苦熬,将来做裁缝要帮着算计,种了地盼天晴,卖了伞祈阴雨。是儿子要张罗娶妻,是女儿要寻觅夫婿,说不好将来还要替他养孙子,如何高兴得起来?怎么不每日要死?”
馆丰道:“照你这样说,那儿女绕膝天伦之乐都是骗人的?”
五更道:“那是富贵人家才享得,穷人家添了人丁就要吃不饱饭了,哪里还有什么乐趣!”
连翘为他娘子仔细把了脉,看了舌苔,沉吟半日才道:“你娘子的病我医不得。”
豆腐官急道:“当初这小兄弟夸下海口,说你是‘华佗在世’,说你‘妙手回春’‘药到病除’,怎么如今说医不得?尽管开药方,不管东海龙王角,还是虾子头上浆,我都去取,刀山火海,虎穴龙潭,我都去寻。只要治得我娘子如初,除了病钱不算,我另送诸位几板嫩豆腐。”
连翘看了看那妇人,面带为难之色,说:“大嫂的病乃是心病,所以我医不得。”
那娘子听了,朝连翘施了一礼道:“果然高明。”
于是涕泪哭起来,倾诉说:“我祖籍在南方,年轻时死了丈夫,因为没钱葬夫,卖给葛员外做妾。葛员外去世,大娘子将我卖给潘举人做厨娘,过了几年又被送给鲍大官人,随他来这里做生意,大官人喜新厌旧将我抛弃,这才又嫁给我如今的相公。这些经过,也未曾说给别人听,不知怎么就被街上的人知道了,有背地里叫我破罐子的,也有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旧帕子的。我自知理亏,不能回敬他,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出门,天长日久,郁闷愁苦。”
婴仲在后面悄悄拉连翘的手,问道:“什么是破罐子?”
连翘甩开手,转身骂道:“闭嘴!”
豆腐官听了半日,长舒一口气,笑道:“竟是为这事!我说你糊涂,别人说你几句,也不掉一块皮,也不少一块肉,何况我知你贤惠持家,纵然你嫁过一百回,将来死了也只躺我家祖坟里,有什么想不开的?”
娘子黯然道:“我不像你黑瞎子吃酸枣——满不在乎,别人说我一句,我做梦都记着,醒来也想着,日日咂摸几十遍。”
连翘道:“如此,便难以处置了。”
豆腐官两手一摊,皱着眉头道:“花银子看病吃药我也情愿,不让他人张口却难,嘴巴长在别人身上,除非让我娘子从此变成聋子。”
五更道:“找到这嚼是非的人,或请客,或赔礼,或狠狠教训他一顿,不就了结了?”
豆腐官道:“这司晨街左右各十二巷,加起来共二十四巷,居住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大海捞针,上哪去找这个起头的?难!”
夫妇二人怏怏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