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氏看向蔺庾,蔺庾默不作声,夹了一筷子笋丝放在嘴里,慢条斯理的咀嚼着。
尉氏脸色微僵,嘴角微微抽了抽,转瞬堆起了假笑,用眼神示意蔺姝容往边上挪一挪位置。
小姑娘嘟囔着嘴,小声嘀嘀咕咕,不情不愿的抬了屁股。
蔺止叙平静看着,此刻右下首的位置就这么放着一只孤零零的杯盏,静静地放在无人坐的位置。
蔺止叙绕到桌对面,在蔺阆身侧站定,揣着手,神情漠然,不发一言。
僵持了好一会儿,蔺止叙巍然不动,稳若泰山。
尉氏无奈,给俩儿子使了眼色,蔺阆面有不甘,却也只能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
蔺止叙浅笑一声,十分自然的坐了下来。
尉氏见状,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蔺止叙这个煞星,算了还是不招惹了。
可蔺止叙并不这么想,他突然开口道:“不是一家人一起吃饭吗?三姑娘怎么没来?”
三姑娘蔺疏桐,是蔺府唯一的庶出子女,她的母亲本是蔺庾从小指腹为婚的小门小户的姑娘,蔺庾高中探花,成为皇家郡主的乘龙快婿,转眼就将从小竹马青梅的娃娃亲抛之身后,当年若不是被人参了一本始乱终弃,他也不会将蔺疏桐的母亲抬为良妾入府。
那个老实巴交的女人爱了他一辈子,病得快死的时候都要握住他的诗集不撒手,负心每多读书人,蔺庾他这辈子辜负了太多人。
厅里站着的仆从面面相觑,平日吃饭根本没有三姑娘的位置,也从不会叫她一起,眼下这情况,倒叫人为难。
尉氏见蔺庾没发话阻拦,朝着仆从道:“去请三姑娘来。”
不多时,一个清瘦窈窕的少女被带了进来,穿了一身洗的发白的丹绿襦裙,对比正头小姐蔺姝容,这位三姑娘可以称得上寒碜,十八九岁的姑娘敛着眉神态怯懦,全然没有高门大户人家姑娘的体面。
蔺疏桐朝众人行礼:“见过父亲、母…母亲、二…哥哥?”
她看到了蔺止叙,微微诧异。
蔺止叙若是按照蔺家长幼顺序,确实行二,称呼他一声二哥哥倒也情理之中。
蔺止叙和蔺疏桐关系并不亲近,瞟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蔺疏桐默默走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把头垂的极低。
今日这顿饭吃得极不是滋味,席间众人除了蔺庾这个主君神态自若,其余人皆是食不知味,内心腹诽一片。
蔺止叙一直保持着端正的坐姿,手始终没有从衣袖里取出来,就平静地盯着众人看,像是想把这席间众生相一一收入眼底。
似乎是觉得今日这场面着实有趣,蔺止叙突然发出一声嗤笑,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众人停住,面色各异。
蔺止叙幽幽开了口:“我瞧着今日诸位吃得不甚开心?是因为我突然回来了吗?”
尉氏假笑着、蔺姝容瞪他、蔺阆和蔺闳面色嫌恶。
蔺止叙似乎铁了心的要搅局,咯咯咯的笑了两声。
“可我看你们这样,我就越是开心,这该如何是好?”
疯了!
席间众人想着,这人离家了十年,只怕是发了疯病了。
“啪”得一声,蔺庾将筷子重重放在案几上,带着怒气道:“蔺闻!适可而止!”
蔺止叙侧目,迎着蔺庾的目光望过去,带有挑衅的冷笑。
“叫我止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这四个字重重咬音,气的蔺庾胡须一颤一颤。
戏看够了,目的也达到了。
蔺止叙起身,拂了拂衣袖,长长叹息一声:“罢,打搅诸位的好兴致了。”
说罢转身离去,龙溪和追风赶忙跟上。
众人瞧着这煞星走远,才将一颗悬着的心堪堪放下,蔺姝容更是口无遮拦起来:“他怎么好端端的跑回来了,明知道大家都不喜欢他,还来添晦气...”
蔺庾冷冷的瞟了一眼她,尉氏则是拍了拍幼女的手,示意她不要妄言。
想当年,蔺止叙离家的时候她不过才四五岁,自然对这个大哥哥不熟识,年岁越长,了解到家里的一些私隐后,这位蔺家大公子包括原先的那位原配夫人,都是家中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官人,大公子...这是...”尉氏摸不准,准备探探蔺庾的口风。
蔺庾正烦着,冷冷开了口:“吃饭。”
京城西北角,临近烟波河,有一处民居,名曰暮晓居,蔺止叙就住在此处。
暮色近黄昏,晓光拨天明。
在这之间的,是无止境的永夜。
蔺止叙沐浴过后,披了宽大的长衫,席地坐在院落门口,朝着火盆里一张一张的递煨纸钱,火苗窸窸窣窣的燃着,映照着他忽明忽暗的面庞,眼角那颗极淡极细的痣摇曳生光。
“长姐,又是一年了,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好...”
无人的时候,蔺止叙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
“你和母亲在下头过得怎么样?”
“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来入我的梦?”
“是还在恨我吗?”
有风吹过,烟子迷了他的眼,他虚了虚,也不知道被熏着还是怎么的,鼻头酸的厉害。
他站起来,看着火盆里的纸钱慢慢化为灰烬,火舌湮灭,一切回归到寂静。
站了好一会儿,夜风寒凉,胸口疼意来袭,他憋闷不住咳嗽起来,颤颤巍巍的从袖笼里摸出随身带着的青玉药瓶倒了一颗药含在嘴里。
这辈子,这副身子,怕是都要和这药不死不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