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府衙署后院。

夜已深了，红烛高照。

偌大的厅堂，几名歌姬正在那厢表演，她们聚精会神，将一曲周美成的《琐窗寒·寒食》演绎得婉转低回，愁肠百结。

有侍女低眉垂目，侍奉在侧。

典雅的黑漆细腿餐台，端坐三人，有人跪伏在地。

主位那人容色惊诧，右手捻住下须，愣在当场。

另一侧，老者神态如常，端起酒盏凝视，仿佛能看出花来。

末首处坐着那位，手执筷子，搁置桌台，脸容深深低垂，几乎贴在案上。

不多时。

陈文昭如梦初醒，起身离座，用力扶起时文斌，急声说道：“前辈！前辈！何至于此？”

时文斌老泪纵横，以袖掩面道：“下官的确是求告无门……恳请明府看在下官鞍前马后，日后也必将忠心耿耿之念，不吝赐教……”

时文斌心知肚明，八年前能坐得郓城知县之位，已然耗尽祖辈积德，回京若无意外，他再难主政一方。

陈文昭是他唯一的希望。

用力将时文斌按回坐席，陈文昭满是为难，口中连声不止：“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到得此时，宴会已难以为继。桌案上默然许久之后，陈希仲提议道：“明府，今日不若暂且如此，有事明日再议？”

陈文昭苦笑点头，随后亲自将时文斌送出府门，望着对方蹒跚离去，叹息出声。

”以县官论，时前辈可居天下九成之左，大体无愧为百姓父母……府判，时前辈所求，本官非不愿也，实无能也……“

陈希仲道：”下官省得，却是为难明府了。“

有些事并不隐秘，譬如说陈文昭，以及其本家陈希仲，朝中奥援皆是公相蔡京；再譬如说汴梁城内，甚至贩夫走卒亦知，如今的公相蔡京圣眷日薄，去职只在眼前。

蔡相连自家门生已难遮护，遑论旁人？

这一切，偏生常年外任的时文斌不知，至于陈文昭，妄论中枢实为不妥，他难以言明。

”罢了，待他回京述职，自会知晓本官难处。“

陈文昭如此说着，叹息回府。

……

另一边，时文斌与幕僚回到住处，愁苦难当：”却是让你见笑本官了。“

幕僚当即跪伏在地，指天盟誓道：”小人深蒙父母大恩，眼见父母难为，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之，岂敢别有他念？“

”老夫自是信你。“起身扶起对方，时文斌踱步窗前，负手而立，愁闷无声。

幕僚亦是无言，只是站他身侧，默默相陪。

良久，眼见时文斌唉声叹息不止，幕僚宽慰道：“方才府判大人说‘明日再议’，小人斗胆建言，不若明日将小人备下的千两纹银，直接送予明府，或许会有转机？”

事到如今，时文斌竟真是认真思索了一番，只是很快又颓然摇头：”没用的。“

对方眼界见识不够，时文斌有心提点，解释道：”明府与府判皆是端方君子，只会在胸有成竹，需要用钱时才会收取。既然他们绝口不提襄助，银两定是不会收的。”

幕僚若有所得，诚心赞道：“县宰英明，是小人见识浅了。”

”英明？“时文斌微嘲说道，”朝中无人，英明何用？“

时文斌尚自自怜自伤，不料那幕僚陡然撤步，跪倒身前，狠声说道：“事已至此，小人有一计可助县宰，还请县宰应允！”

这幕僚身高不过六尺，跪地后愈发矮小，时文斌略作思付，面色变得沉凝，他低头望向对方黑脸，喉中吐出一字：“讲！”

他清楚对方身份，能听出对方言语中蕴藏狠辣。

闻声，幕僚以面伏地，不见表情，只闻语调至诚：“小人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尽为县宰解忧，且不惜加罪己身！”

”小人以为，郓城百姓可证，县宰治下，活得万千庶民。故而县宰之仕途最为紧要，为此有少许牺牲并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