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名官员举起酒杯,邀请众人一齐向王洵的画像敬一杯酒,众官员纷纷拿起酒杯,对着这个大昭士林的不世传奇献上诚挚的敬意。而王沧也随着众人一同向自己的兄长致敬,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哥,您放心吧!我一定、一定会迎接您回来的。”
王沧注视着画像上的王洵,心里默念道。
远大的理想暂时抛到一边,还是先将眼下的路走好,经营好官员之间的关系,将来他哥哥的归来之路才能更顺遂。王沧深知自己的哥哥多年来名望在外却命途多舛的原因正是锋芒毕露,不掩刚正,才会为严万忠等小人迫害、打击,郁不得志。
他的兄长是天下士林的楷模,更是王沧在这个世界上最崇敬、最敬爱的人,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受到哥哥的照顾,接受着来自哥哥的光辉。现在他的哥哥离开了京城,换他留在庙堂,他必须尽他一切能耐,保护他的兄长,同时也尽一切之机会,使他的哥哥回到他的身边来,这是目下王沧最想要实现的。
王沧恢复了和善的笑脸,那短暂的不愉快早已无影无踪。他知道他的行为再一次抬高了他哥哥,这既是作秀,也是真情流露,他的哥哥是太阳、是月亮、是海洋、是天空……是王沧心中一切美好之总和,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和他的哥哥相提并论,无论是谁,即便是自己。
王沧转过身,继续投入到一众官员的潮水之中。宴席的氛围,也正在被推向高潮。
坦白说,王沧倒并不喜欢太热闹的氛围,他的世界只需要有他和他的哥哥在,其余都是多余的。可和光同尘早已是他所熟知的,他不介意和众官员陷入到狂欢之中,静静观看着接下来的庆祝与喧闹,如同欣赏着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
夕阳亲吻大地的时分,王沧府邸的大厅里灯火通明,烛光如海,映照出一片繁荣热闹的景象,而那即将到来的夜,相较之下是那么渺小脆弱,似乎是让晕染了云彩的光线给遮挡了住。喧哗之声就仿佛瀑布的潺潺水流,一直都未曾停歇过。这其中,蕴含着人声,还有古筝声、箫声、琵琶声等各种乐器之声,至于觥筹碰撞之声,一样不曾缺少。
当歌女们表演时,底下的官员们还会跟着打拍子,由于打拍子的人众多,足以令这声音像大水一般从府中满溢而出,流淌在京城大街之上,萦绕在行人耳畔。
凡是路过的人,都不免为这番热闹景象所惊讶。他们知道这是王沧的府邸,也知道这是庆祝反对和谈的成功,并投以敬佩的眼神——是啊!成功守卫了国土,不统统是王沧这些主战派大臣的功劳吗?这是他们应得的,他们捍卫了道义,他们是国家真正的功臣。
“王公千古!”
这样的呼喊之声从府内延绵至府外,仿佛一条长长的细线,伸出了好远,也依旧未曾断绝,总是能隐隐约约寻觅到踪迹,即便是在那渺远的蓝天。
“皇上圣明!”
又是一声呼喊,随着府邸中的无限繁荣溢了出来。不独只有呼喊,还有数不清的乐器之声,太多了,太多了,这一多,自然而然地也就装满了这座府邸,顺着墙壁溢了出来。
繁荣与热闹,这些东西成为了王沧府中最泛滥成灾的东西,以及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如果繁荣与热闹是水,或许这水早已从王府冲堤而出,水漫整座大街;如果繁华与热闹是光,那这耀眼夺目的光彩,早已令汹汹而来的黑夜退避三舍,令当前的天空仍旧布满光明;如果繁荣与热闹是风,兴许这风已成风暴,席卷着京城的大街小巷,掀起的漫天风沙,足以使行人眼前的道路被遮蔽殆尽,不见前途……
萧茂孤零零地走进京城。
伴随着夕阳沉没,萧茂的影子吞没在幽幽夜色之中。
虽然自己有意向宫里通报了行踪,但考虑到自己身份敏感,他本以为不会有人迎候自己,可走进了京城,他才发现有一大帮士人正等着自己。他们盯着自己的目光,就如同饥肠辘辘的狼发现了羊。
“卖国贼!卖国贼!”
“卖国贼!卖国贼!”
“卖国贼!卖国贼!”
喊叫声汇聚的浪潮,奔涌着朝萧茂袭来,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没。
萧茂不置一词,只是催促着车夫赶紧行进,他自己则躲在车厢里,将车窗牢牢关紧,对如同乱箭般射来的谩骂做些徒劳的抵抗。
“奸贼!汝蒙蔽君父,出卖国土,汝以为汝还能逃吗?虽天涯海角,汝也逃不过晃晃人心!”
萧茂像块石雕一样坐在车厢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钉死了似的。
蜂拥而来的士人们朝萧茂的车厢投掷着石子、果蔬。卖果蔬的小贩迟迟没有收摊,为的正是这一刻,他们铺子里的果蔬转眼便被扫荡一空,成为了萧茂车厢上的一块涂料。各种各样的投掷物如同地震般撼动着萧茂的车厢,再加上士人们用肉身组成的障壁,他的马车行进得艰难无比,每一步都跟在泥潭里迈进似的。
巡街的兵丁早已注意到了这不成体统的一幕,可他们都没有上前阻拦。士人们聚在一起堵截即将回京的萧茂这一消息提早被汇报进了宫里,萧茂好歹也是皇命钦点的特使,士人们却擅自聚集围堵他,这消息不可能不引起皇上的注意吧?宫中传回来的回复,就是没有回复。
基层士兵或许不懂,京营的长官却是精于揣摩上意的。当底下士兵询问长官是否以维护治安为名驱逐那些官员,或者为萧茂提供庇护时,长官悠然地抚着胡须,叮嘱士兵,让他们去多准备几桶水来,除非要烧房子,否则不要多管,众怒难犯,当没看见就好了。
皇帝不作理会的意图,这名长官是很了然的。如今圣上又变回了制止和谈、决心与宣人死战的“圣明之君”,那先前有关和谈的种种不堪,自然就只能由负责和谈的萧茂背负,即便萧茂是在为皇帝办事。皇帝要是下场维护,不就是逼着士人翻旧账,把骂名安在他的头上?为了皇帝陛下的一世英名,委屈委屈萧大人,当然也是理所应当的,萧大人应该感到荣幸才是。我们京营的弟兄也都是在朝廷底下混饭的,就不耽误萧大人您为陛下赴汤蹈火了哟。
巡街的士兵均无动于衷,任由士人们山呼海啸,熊熊的怒火灼烧着萧茂。
一声又一声“卖国贼”的斥骂中,萧茂的车驾终于抵达了府门前,那些士人们尚且不肯罢休,大有冲进萧茂府邸将他痛打一番的念头。但在萧府下人的保护下,萧茂还是平安进了府中。大门一关,那些士人总算是被拒之门外。可呼喊的浪潮尚未停歇,他们的投掷物仍然跃过墙壁丢进了府内。
进入府中后,萧茂颓然地顺着墙根坐倒在地上,他亲眼看到一只火把被投掷到自己的面前,刺眼的火光在自己眼前摇晃着,幸好下人眼疾手快,及时踩灭了火把,这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害。
过了好一阵,门外的斥骂声终于渐渐平息,随后归于寂静。夜色的凄凉,正是闹剧落下的帷幕,唯有惨淡,将萧茂眼中的一切覆盖。
他像是丢失了魂魄似的,对峙宣国人时的意气风发,据理力争时的慷慨激昂,这些仿佛就从未在他的躯体上存在过一般。当他被无数的士人痛斥时,他一言不发,什么争辩的话都没有说。当闹剧寂寂收场,他仍然一言不发,连下人的话也不理会,就这么呆呆地坐着。
“郎君……”
萧茂猝然抬起眼眸,眼中是一名女子,正泪眼汪汪地注视着自己。他艰难地站起身,那个女子二话不说,紧紧地抱住了他疲惫不堪的身躯。他也一样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搂着女子,任由她的泪水浸透着自己的胸襟。而那些他未曾出口的万语千言,都化作了眼角几滴晶莹的泪水……
……
一名匆匆走入大厅的官员不慎打翻了一碗酒水,酒杯碎到了地上,成为了一滩碎片。
下人连忙走上去来帮助这名官员擦拭,就连王沧也走上去来关切地询问道:
“怎么了?无碍乎?”
那名官员完全未将之放在心上,喜出望外地对众位同僚说道:
“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赴宣和谈的奸臣萧茂,被我们的人给讨伐了!哈哈哈哈……那萧茂小儿现在抱头鼠窜,已经滚回了自己的府邸躲着去了。哼!卖国奸贼,当有此报!”
“好!!”
官员们举起酒杯,高声喝彩,随着酒杯的猝然举起,又有不少酒水洒在了地上,不过都无人在意了,大家都沉浸在了欢快的氛围。
一听这官员带回来的消息,王沧收起刚刚的关切,露出鄙夷的笑容,对众官员说道:
“诸位!误国奸佞,就是这个下场!”
“王公高义!”
“王公英明!”
“王公千古!”
拍手叫好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王沧挥了挥手,示意官员们暂且停下,他面向众人开口道:
“诸君!今日宴会,王某还邀请了一名特别嘉宾,诸君稍候片刻!”
在场众人还在纳闷着,都到这个时候了,主战派的重要成员基本上都已经到齐,还能有什么特别嘉宾呢?直到那人正式出场,众人的目光无不被强大的吸附力给牢牢吸附在了那人的身上,久晌,怎么都无法挪开,惊讶之下,甚至连话都忘记了怎么说。
来人,是一个美艳的女子。随着她翩然登上舞台,舞台上其它如花似玉的歌女舞女们再不显得色彩夺目,仿佛盛开的花儿顷刻间就凋谢殆尽,只剩下单调的黑白。流光溢彩,唯独只属于这个刚刚登场的女子。
她身着彩色的华丽长裙,秀发高挽,缓步悠悠,那相貌与姿态,无不美艳至极,恐怕下凡仙子亦是不过如此。仙子般美丽的同时,女子还拥有冰山般的冰冷,使观看的人发自内心地生出一股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敬畏。而当她镶嵌着冷艳的目光落到在场的任何官员身上,都足以令这名官员心神荡漾,无法自拔,可当此人想要仔细品味这份动人的目光,这份目光早已挪开,不可复得矣!
而那女子拨弄起手中的琵琶,在场众人的心再一次被女子给吸引,一步也无法逃脱。
她的纤纤玉手,似乎是被仙人亲吻过似的,不然何以演奏出如此悦耳的音乐?
浑厚悠宏的大弦,如同一场秋日里绵绵的阴雨。和缓幽细的小弦,仿佛是暗怀情愫的妙龄少女羞怯时的窃窃私语。清脆如黄莺在花丛下婉转鸣唱,幽咽似清泉在泥沙上流淌。时而是冻结般的凝结,时而是碎裂开的惊鸣。婉转动人,如痴如醉,使听者久久无法自拔。
“奴家曲艺不精,还望诸位大人海涵!”
“彩!”
女子悦耳的声音传来,沉浸已久的众官员这才想起喝彩。
在为这名女子喝彩的同时,也有为王沧喝彩。这其中的不少官员一见这名女子便认出了她,钦佩不已地对王沧说道:
“不愧是王大人,莳花阁的花魁多少人一掷千金都不能求见其面,王大人竟能请至家中演奏。”
旁边有人立马纠正道:
“胡说什么呢?那女子再了得,终是一韶华易逝的风尘女人,就和这莳花阁的名字一样。而王大人一门可是名动天下的名门,王大人兄弟也是名冠四海的名士,能到王大人府上演奏,是这女子的福分才是。”
恭维与附和的话,王沧悉数置之一笑,对众人说道:
“不必太在意,诸位大人尽兴即可。”
说罢,王沧将目光投向了那名女子。
这名女子乃是京城甚至是全大昭首屈一指的青楼莳花阁的花魁,姬棠。如那些官员所言,京城有不知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求见她一面却不能得,除了有着绝世的容貌外,此女最出名的就是心性孤高,从不为财帛所动,只为自己欣赏之人演奏。
曾经有一次,汪亿挥金如土,想要将此女纳入府中,依旧不能成功。不少人就猜测,其实这莳花阁头顶还有一股潜伏暗处的力量在提供庇护,不然岂能让汪亿这样的朝廷重臣铩羽而归?但多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多亏这姬棠头顶还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保护着她和莳花阁,否则又多少人会买她孤高的账?以色侍人时,就不要谈什么冰清玉洁,大家心里都清楚,只会不搬到台面上来讲罢了。至于王沧,那就更是清楚了。
纵然姿色倾城,王沧看向姬棠的眼神与看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两样。平淡如水,这一点即便在姬棠出场和演奏时也不曾改变,他眼中的火焰只为一人而熊熊燃烧,那人便是他敬爱的兄长大人。
王沧向在场的同僚们举起酒杯,似笑,却又非笑,但已无人留心他到底笑与不笑,他们的心神早为姬棠无双的容颜所倾倒,只在朦胧之中听见王沧淡淡的一句。
“诸君尽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