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轻功最好的当属程蕴雪,可以她的身量再加上负伤的腿,压根带不动另一人。凌温言看出程蕴雪的为难,也是在此时注意到她行动不便的右腿,便蹲下按照亲爹所教方法,为程蕴雪将错位的腿骨复原,动作之干脆利落,让程蕴雪心生佩服。
尹轩见状上前,将火把塞到凌温言和程蕴雪手中,背起凌旭升:“留在此地也不是个办法,先走,其他的路上再想也不迟。”
山路湿滑难行,也幸好几人相伴照应,不消片刻便爬回官道。
与此同时,火光如长龙照亮黑夜,一阵叮铛相撞声后,程蕴雪听见焦彩儿的声音:“快!你们家姑娘就在前边!大夫呢?那还有个伤患!”
向前望去,只见焦彩儿和赵殷的车夫领着一众佩剑之人举火把赶来,随行的还有几个大夫。
原是焦彩儿醒得早,见唯有那身强体壮的车夫喊得醒,便叫上他动身去岭北郡搬救兵。车夫果真深藏不露,轻功极佳,就算是带上个焦彩儿也可轻松越岭赶路。程家堡也不愧是岭北大族,甫一进入岭北地界,报上程三姑娘的名号便有程家人出动,一呼百应,浩浩荡荡。
程蕴雪只稍稍瞥一眼来人的腰牌,便认出这是程家堡的,高兴不已:“是程家的人!他们来救我们了!”
为首之人眼神示意大夫上前接过凌旭升,自己则是单膝跪地抱拳:“程家堡弟子程成见过三姑娘、尹公子!”
“我认得你,八叔叔家的成哥哥,你快快起来!若非你及时赶到,我们还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大夫!”
“要谢就谢那边两个,轻功行了一个时辰不停歇,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在县里逢人就报你的名号,若非他们二人苦心,我们都不知你遭遇危险。”
程成没有急于寒暄,他细细打量程蕴雪上下,颇为紧张,唤来随行的医女、马车:“你受伤没有?先上车。来人,赶紧来给三姑娘好生检查一番。”
程成虽对外称的是程家八老爷的嫡亲儿子,但实际上只是程八在乡野偶遇的孤儿。不过他悟性颇高,又是重恩之人,程家对其也极为信任,年纪轻轻便让他同各房长子一样,奔波各地代为处理门中各事,也正是如此,才让程蕴雪一行今日能顺利得救。
“其余诸位,程家皆备下马车,近日岭南岭北并不太平,为各位少侠安全着想,还请共同前往程家堡小住。”
从并肩骑行的尹轩处得知几人如此狼狈的原因,程成冷笑:“区区秦家也敢对我程家堡的人动手?程孝,明日起秦家老爷用来吊着那条命的药材就没必要继续卖了,免得让别人觉得我们程家堡好欺负。”
秦家老爷身体不好,又逢乱世,药材难寻,程家堡势力庞大,早已成方圆百里内最大的草药商,秦家在旁处找不到的药材,程家比比皆是,故而每月还得从他们这花高价买续命的药草煎服。
秦家后辈无为,家里就一个秦老爷能主持大局,如今断掉这味药的来源,亦相当于断了秦家的命。
程成因有任务在身,便只在岭北边城为几人找了个歇脚的地养伤,日后自有青河县本家派人来接。城中最好的大夫都被他叫来为凌旭升治伤,但他被带回来时已是吊着一口气,这天夜里在鬼门关来来回回好几次,直至天亮时分才安稳些。
赵殷趁着程蕴雪与程成叙旧的空子溜入凌旭升的房间,却没想到屋内还有一人。
凌温言整夜未眠,稍有动静便有所察觉:“赵公子这几日也颇为劳累,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赵殷的眼睛飞快扫过桌案上那被藏在剑袋中的两柄剑,对上凌温言满是倦色的眼睛:“凌姑娘昨夜辛劳,先下去歇息吧,白日里换我守着就好,若是凌公子醒来见你这般样子定会自责的。”
支走凌温言,赵殷立马上前打开剑袋,细细观摩,面露痴迷之色,转而来到沉沉睡去的凌旭升床边,从怀中掏出美玉,朝虚空一喊:“庄毅。”
年轻车夫不知何时出现在房梁之上,闻言他一跃而下,接过那玉后无声离去。
盯着凌旭升的脸,赵殷的眼神逐渐偏执可怖,言语间皆含妒火:“凌剑圣,我找您找得好苦啊。”
就这样休养半个月,凌旭升终于生龙活虎。程蕴雪每每见到他总会想到那日在山洞里的事,倒是凌旭升像个没事人一样,想来是当时发烧神志不清,已经不记得那事。
这样想着,程蕴雪困窘的内心才好受些,不再躲着凌旭升走。
凌温言也收到父亲回信,信中并未反对她前往程家堡,众人欢喜,只等着青河县本家派人来接。
这段时间里总听程蕴雪念叨程家堡何其庞大,长这么大第一次下山的凌温言自是对这个以家族血缘维系的门派兴趣浓厚,更何况这里曾是母亲生活过的地方,而她父母隐居前拜别亲友的最后一站,便是这程家堡。
尹轩知道当年的一些内情,刚想着该怎么委婉地劝导凌姑娘遮盖容颜,却没想到她已经将面纱重新戴上,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此番领头带队的是和程蕴雪同出一脉的长房大公子程佳赜。
见到一母同胞的哥哥,程蕴雪自是万分开心,热络的向他介绍起随行的几位伙伴,当然也在尹轩先前的提醒下故意模糊掉了凌旭升与凌温言的来历,捏了个同音姓氏介绍过去。
程佳赜虽长得温润如玉,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为人大条,也并未注意到这些细处,一路上对凌氏姐弟多有照顾,见他们使剑甚至还主动要求比试一二。
几招过后,程佳赜落败于拿程蕴雪佩剑与其比试的凌温言,他坦然拱手道:“林姑娘真真是女中豪杰,在下佩服!”
程蕴雪仗着轻功好,坐在树上观战,见程佳赜败北,立马拍手叫好:“嘿,前些年在大哥手里吃的败仗,凌姐姐帮我扳回一城啦!”
“你这丫头,若你的剑术能有林姑娘的一半,父亲也不必成天为你惹祸焦头烂额了。”程佳赜接过仆从的帕子擦拭汗液,努力维持玉面君子之相。
“这么些天在外历练,我的剑术可是长进不少,不信的话……凌公子,要不要与我来比一场?”程蕴雪挑选对手的目光落在一旁低迷的凌旭升身上,巧笑倩兮。
他的伤治疗太久,凌温言怕他有什么好歹便一直没让他摸剑,心中早已憋得慌,此刻有人邀战,他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等凌温言出言阻挠,他眼疾手快地拔了身边程家人的剑出来,率先站到中央。程蕴雪也翻身下树,顺手抽走一把不属于自己的剑。
两位新秀蓄势待发,众人屏息凝视。
凌旭升率先出招,一剑直出喉间,程蕴雪抬手格挡,顺着剑势横扫敌人腰腹,凌旭升快速向后一步退开,手上也没闲着,挽个剑花挡住程蕴雪的进攻。
二人打得难舍难分,却都不知疲惫,周遭看客都无聊地捧着食物边看边吃起来,二人的比试还在继续。
直到最后尹轩一杆长枪袭来,这才被迫中断。
这场比剑凌旭升打得酣畅淋漓,一路伴随的消沉心情此刻已经无影无踪,用过饭后还要拉着程蕴雪复盘,认真分析方才的一招一式。
“这块牌子是做什么用的?”凌温言瞧见护送几人的程家弟子人人佩戴一块木质腰牌,支开凌旭升后好奇出声。
程蕴雪看了眼那青绿色的腰牌,又看了看大哥身上的红色腰牌,道:“这是我程家象征身份的腰牌,正面刻有‘程’字,不同职责用不同颜色标识,如程家堡六部掌事用墨色,各部下属则用红色,而本家亲卫皆用青绿色,其余弟子用原色腰牌;背面则写上腰牌所属人的姓名身世。腰牌是程家堡弟子凭证,也是尤为重要之物,从不允许遗失、损毁。”
旁边行过一支规模不小的盔甲军队,黑幡迎着烈风滚滚,银线绣着的“楚”字彰显主人不凡的身份。
凌旭升见赵殷神色不悦便试着搭话:“这支军队应当是去平叛的吧。”
“如今战乱四起,南方多郡又饱受洪水瘟疫折磨,百姓苦不堪言,门阀武将却仍金戈相操,此般景象真不知何时能休。只是不知道为何去巴汉平乱怎会借道岭北,更何况这是北上的方向……”
岭南岭北由一道东西走向、绵延不绝的山岭划分,岭南郡西边接壤巴汉郡,岭北郡向西是扶阳郡。岭南向北是定原郡,他们往北走压根到不了巴汉。
“四王发兵动摇太多人心,恐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要先发制人。”
“淮南与岭北之间夹着的定原郡一直为它东边的吴王所觊觎,总是在边界制造骚乱。想来这些人是去治治那位吴王殿下的吧……只是啊,岭北和岭南东旁边的河定、闵溪两郡洪水未退,死伤无数,甚至已有瘟疫发生却没人搭理,一帮子人的脑袋都往这战场土地里搭。得其沃土,不予以良种,空糟践也。”
凌旭升看着眼前这望不到尽头的绵长队伍,随口道:“可以将人踩在脚下的权力自然是比让他人安生更有吸引力,若我以现在的的身份定然是要谴责他们一番,可若哪天我也站到他们那个位置上,恐怕也和他们一样了。”
赵殷趁机打量着说出这番话的凌旭升,摇着头哑然失笑,是在笑他不知天高地厚还是笑人心无常。
程佳赜时刻关注着不知底细的赵殷与那车夫,此刻见赵殷正与凌旭升聊天,便趁势端着碗坐到擦枪的尹轩身边:“焦彩儿的身份已经勘察无误,无须担心,但怎么不见你在信上提起的那年轻车夫?”
“赵殷说那是从车马行雇来的车夫,人刚到边城就离开了。”
“此人既说只用送至岭北郡即可,怎又改了主意要一路同行前往青河县?”
尹轩摇头不知,虽不清楚这布衣书生究竟是何身份,但他们人多势众,若他是敌也不怕他一个,若不是敌人便算是做个顺水人情,指不定哪日就能派上用场。
赵殷在青河县外下车挥别众人,而挂着程家堡牌子的马车刚踏入青河境内,便有百姓欢迎,程佳赜一一派人打发了去。
凌旭升坐在车前,好不惊讶:“程家堡还真是得民心,光是见到程家的车马,便有礼相送,争相感谢。”
程蕴雪颇为自豪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四王叛乱弄得世道不平,程家堡护佑一方百姓,他们自然心存感念。”
再转头看向这一路走来都稍显寡言的凌温言,又道:“温言姐,你们今日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大早我便带你去看看我青河风光,可好?”
凌温言点头称好,转而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里头。
程家堡很快便到了。
一座依山而建的宏伟石堡矗立在众人面前,规格阔大的木门连着石墙向后延伸,木门前两尊石狮高大威风,写着“程家堡”三个大字的牌匾下,乌泱泱站着一众罗衣女子。
尹轩看见站在众人中央的程家主母,心中不免为三姑娘捏了把汗:“三姑娘,主母也到了。”
程蕴雪借着车帘观察了一下大致情形,强装镇定:“不要慌,有客随行,她们奈何不了我。”
马车停稳,主母虽脸上带着笑意,但终是不及眼底,尹轩在程家堡生活这么多年,自然很熟悉主母这副样子代表着什么。
几人一下马车,诸多夫人姑娘便围了上来,有嘘寒问暖的,也有含枪带棒的。
“三姐姐出发时那样毅然决然,还以为真要在外闯出一片天地呢,这才几天啊,就铩羽而归了?还劳累大哥哥去接。”
说话的黄衣女子脸上难掩幸灾乐祸之情,程蕴雪好似没听见她的挖苦,热情地向几位客人介绍到:“好姐姐,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那庶出的四妹妹程佳怡,别看她个子矮、长得一般,脾气还差,耍‘剑’可是一绝的。纵使是我那一母同胞的嫡出大姐姐,哦,就是路上同你说过的那位程家才女,有时也敌不过她。今日怕是又在她手底下吃亏了,都不肯出来接我这个妹妹哩。”
程家虽为武门,但也有大家族的冷血森严的规矩,家中未出阁的女子鲜少在外抛头露面,故而类似今日这种举家出门欢迎来客的事,从不让未出阁的姑娘来做,今日程蕴雪嫡出的亲姐姐都没破例来这大门,她程佳怡一介庶女怎能坏规矩。
程佳怡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都想不出该如何回怼。
程蕴雪这样明嘲暗讽一番,族中长辈这才注意到程佳怡竟然也混入其中,一旁的二叔母便顺着程蕴雪的话道:“三丫头这是哪里的话,佳妍对你素来疼爱,怎会不愿意接见你?那丫头平日里不知多想你呢,只是这家有家规,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出来迎客的道理呢?”
平日里最重规矩的三叔母也跟着开口斥道:“四丫头还能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进家去!”
白脸唱够了,主母庞氏自是要站出来唱红脸,她热切地看向程蕴雪,一双手又是抚摸头顶,又是握住手掌:“好了。佳怡也是思念姐姐罢了,今日蕴雪携朋友归家是喜事,就莫要在门口耽搁时间,快快进去吧。”
凌温言这才注意到这位装扮朴素雅致的妇人,五十来岁的年纪却不显老态,走起路来上身纹丝不动,下盘极稳,也是个武艺高强之人,但通身还是散发一种慈母才有的温柔气场。
……原来这便是程蕴雪的母亲,若我的娘亲还活着,或许也是这般亲昵待我,母慈子孝。
一进程家堡的大门,又围过来一干少年男女,是程蕴雪的姊妹兄弟们。
为首的是面色略白于他人,看起来颇为孱弱的女子。
众人很识趣地围在她身后,不敢僭越半分。
凌旭升正犹疑此人身份间,她小唇轻启,轻如柳絮拂过水面的声音在众人的礼让下也清晰入耳,倒是温和可人:“终是肯回来了?可有想过阿姊?”
“姐姐这是什么话!这么些天里蕴雪无不思念姐姐,不只是大姐姐,二姐姐五妹妹六妹妹……大哥哥三哥哥四哥哥……程家堡里的所有人,我都思念得紧呢!”
原来这位如柳枝般纤弱的女子,就是那文采过人的程家长房大姑娘,程佳妍。
少年时也是天资聪颖的剑术奇才,只可惜后来因为冬日落水,寒气入体,身子骨再也经不起折腾,便退居幕后,现下是程家堡主宾部的三把手,程家堡对外交际之事,无不是她帮忙着操持。
“你惯会夸口,若真思念,怎不见写信给我!”说话的是挤在边上的小女孩,垂髫的年纪,打起趣来却算得上是伶牙俐齿。
“我可是出去给祖母挑选礼物贺寿的,哪有这闲工夫!”
“噫,祖母的礼物没看见,倒见雪姐姐一身伤的回来!”
小女孩这般说辞,想来是已经知晓他们一行人遇险的事了。
“你这丫头!”
程蕴雪作势要打,小女孩极为熟练地躲开,众同辈们也因着二人的对话举动乐作一团。
程蕴雪照样遮掩了凌温言与凌旭升的身份,只道是岭南郡来的少侠,一路同行,故而程家的长辈们对这两位初入江湖的小辈们颇有兴趣。
“我看你们两个也是会用剑的,师从何方?此番历练过后可还要回去?程家堡可是天底下用剑高手云集的门派,要不要做我程家弟子试试?”
“老六家的,你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刚从演武场上赶来的六叔母还凑在跟前,二叔母又紧随其后。
二叔母也用着同六叔母一样渴求的目光来到凌氏姐弟面前:“我都还没徒弟呢,论资排辈,你还早个三五年。”
凌旭升眼见妯娌间即将发生摩擦,有些紧张,无措地目光投向出神的凌温言。
已坐上主位的庞氏忙笑道:“好了,你们可别吓着人家。别看现在这两位叔母不对付,平日里可都是窝在一起研讨剑术的。你们一路所经历的事尹轩早已修书告知与我,她们向来是惜才的,听闻你们二人剑术颇佳,便动了这心思。”
程家堡虽以血缘为主,但为谋发展也是允许家中女眷收外姓之徒的,只是这些徒弟与程家本族弟子总归会有些差别,比如程家堡六部掌事之职,只可让本族担任。
家中这些叔母们平日里最爱的便是四处网罗,寻找弟子人选,故而看见有才之人,自是不能轻易放过。
五叔母平日里为人最为慎重,见凌温言始终一言不发,又遮去面目,没忍住问:“林姑娘与我家蕴雪既是同行伙伴,为何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此话既出,瞬间压住厅堂里的热闹氛围,程蕴雪想起尹轩在路上的叮嘱,她尬笑着上前准备信口编一个理由,凌温言却是抢在前头:“回这位长辈的话,温言自小起脸上便长有巴掌大的红痕胎记,家乡人多言丑陋,温言……温言终年与这面纱为伴,终是没有勇气取下它……”
在座夫人都为人母,而程家堡的女儿们也有不下七八个,这般话说得百般无奈又暗含悲伤,满堂怅然。
五叔母自觉冒犯,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是我多嘴了。听闻得天眷顾者势必会被老天爷在身上留下些不同于常人的东西,你脸上的痕纹必然也是。你年纪轻轻便有此等武艺,他日定是旷世奇才。”
五叔母说完,便立马有其他的人上前抚慰,凌温言也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阵仗,频频望向凌旭升。
凌旭升得到眼神暗示,赶忙将程蕴雪推出去。
好在程蕴雪是个机敏的,三下五除二便解了凌温言之困,又聊了几句便带着二人离开了厅堂,朝住所走去。
程蕴雪很是讶异凌温言在不知内幕的情况下主动帮着掩盖身份,她这个三姑娘也是前几日在尹轩口里得知程凌两家在十一年前有更大的过节。
尹轩自然也怀疑为何凌温言与凌旭升都没有对程蕴雪异常扭捏的态度感到不妥,但也不敢套话,免得弄巧成拙,恶化表姑娘与程家堡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