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缓道:“玉岗的事既已过去,也算是扯平了。知道你记恨我自作主张把你许给鞒将军。为父若有半点办法,也不会出此下策。不过这只是缓兵之计,不到他迎亲,俞元就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处了。这个岛罕是知道的。都当统领了,他怎么连句话都说不清楚。”
“岛罕说的倒是足够清楚,是父亲这个人不清不楚,说的话便也不清楚了。”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盏,甜腻的酒水一点点滴在丝绒靠垫上。
父亲皱着眉把靠垫挪到一边,不耐烦地说:“玉岗的事不跟你计较了,定亲的事也解释过了。你见好就收,不要胡搅蛮缠!”
“好啊!”我重重撂下酒盏:“陈廿,城主大人,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越发不像话!”父亲呵斥道。
我玩味地望着他缠在一起的两条眉毛,心平气和道:“你想除掉鞒将军,独霸俞元,没有我的帮忙完全办不到。而我也有想要的。说起来,我想要的其实也在帮你。陈城主不考虑一下吗?”
“女儿,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站起身,俯视面前的父亲。他才四十出头,而头发已经花白大半,脸上纵横交错的是多年的算计。如果单纯看这个画面,就是一位慈父在恳求他跋扈的独女。像,演的太像了。也许在人前表演这么久,连他自己都信了,又何愁骗不过旁人。
“很简单,我想要的只是父亲两句话。一,让全城人撤离水灾;二,向妈妈道歉。”
一声巨响,父亲掀翻了书房的桌子。厚实的木板砸倒花瓶,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声。下人们跑过来,又被父亲震怒的目光吓退。父亲重重摔上门,冒出火的眼神熊熊炙烤着我。
“这么多年,我拼死拼活,在那些达官显贵面前低头哈腰装孙子……”他低吼着。
“打住,打住。”我蹲下身,边捡花瓶碎片边接话道:“你是不是要说,还不是为了我们吃喝用度,享受生活。让你跟我们道歉,我们还没感恩你呢!是这些吗?”
父亲瞪着我,如鲠在喉的样子让我有点想笑。
“我问你,如果没有我们,你便会在乡下当一辈子青铜学徒工吗?如果没有我们,你便不会低头哈腰装孙子,拼了命的往上爬吗?”
他涨红了脸,却一句话都没憋出来。
“你不答,我替你答。你不会,你万万不能。因为你自视甚高,瞧不起这些靠宗族名号吃一辈子的显贵之辈。你是外乡人,在滇国受够了白眼和凌辱。你鄙视滇国人,又离不开他们,因为只有踏着他们,才能显出你,才能有你陈城主的今天。”
“但是啊,你别忘了。如果没有我们,你照样虚伪而不择手段;可如果没有玉芜,你便造不出琉璃,最多只能开个卖铜器的小铺子,庸碌一生。”
“胡说八道!”父亲震怒道:“琉璃的原材料是我在制作铜器的时候偶然发现的,你妈连铜器是怎么浇铸的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教我做出琉璃!”
“原材料是你做的不假,不过那玩意每一家铜器作坊都多的是,有什么稀罕的吗?让琉璃呈现五光十色的难点在于每一种重金属的不同配比,难道这不是母亲看你熬夜几个月毫无进展,起了大卦才搞明白的?”
父亲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想坐下,可房内已经一片狼藉,没有一方安塌。他撑在窗台上,浑身都在抖,过了好久才艰难开口道:“这些是不是你妈妈告诉你的?你怎么能听玉芜的一面之词?”
我冷笑两声:“为什么是妈妈,不能是玉岗?母亲在你心目中就是这样的吗?”
父亲脸上闪过一丝记恨:“贱蹄子……可怜我刚才还想为她求情!”
“不可怜,不可怜。她也没做什么,不过是证实了我的猜想。母亲当她是自家小孩,你发达的前因后果也毫不隐瞒。她倒好,明明是母亲勉强将配方写下后体力不支倒地不起,偏要说成是母亲偶然帮你记录了前一天的实验配比。没有母亲,你什么都不是。”
父亲像一片飘摇的落叶终于尘埃落定,蜷成一团的他看上去单薄而虚弱,全然没有城主的雄伟。
“父亲,说谎太久了,自己也会信的。两件事做完,我就带妈妈走,保证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到时候,你做你的大人,我们过我们的生活,大家互不干涉。”
很久之后,面前的老人终于说话了:“何苦要救这些人呢?”
“这是岛雅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