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的傍晚很美。
太阳向西落下。与下午相比,阳光从白黄色一点一点变成了橙黄色。
这种橙黄色将两个牵着马沿着溪水上山的人的半边身子都照得橙黄。
哦,还有被牵着的两匹马。
“结果最后真的什么都没有找到。”白晨省说。
柳如晦没有说话。
白晨省:“你确定你没有遗漏什么吗?”
柳如晦:“我们一个下午把栖霞山三条主要溪流都滤了一遍,限墙顶上也看了。没有就是没有。”
白晨省:“但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现。”
柳如晦:“也许我确实犯了一个错误。是在你差点杀掉那个孔什么的人的时候。”
白晨省扫了柳如晦一眼:“孔阿三。什么错误?”柳如晦一直对人的名字不太上心。搞得就像他不懂得什么是对人的尊重一样。
柳如晦:“抱歉,我记性不太好。我一直觉得,如果存在刺客,那么只要他有时间有条件就可以进行刺杀。对我,这是很理所当然的。我忽略的是动机。”
白晨省皱了眉,话里似乎带上了些责备:“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会不做考量呢?”
柳如晦:“你得原谅我。我是个猎户,所以按一个猎户的想法思考问题。对一个猎户的猎物,不知道哪里就会飞来一只箭。不需要理由。”
“可刺客不一样。杀人,是一件麻烦的事,特别是贴身杀人。受伤本身就是风险。”
白晨省:“你怎么突然想明白的?”
柳如晦:“我问孔……孔阿三,我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因为他需要柴火做饭,他不会出现在这里,也就不会被我当成是刺客,也就不会被你的剑抵住喉咙。”
“人和人之间,与人和猎物之间是不一样的。动机。动机决定太多事情。”
白晨省:“比如说?”
柳如晦:“我想不通一些事。为什么你三师公会死?按你的说法他是一个很好的人。那么就算他得罪了谁,应该也不至于有人要杀他。那谁要杀他?动机是什么呢?”
白晨省:“可这是雇凶杀人。刺客杀他不需要理由。钱就是理由。”
柳如晦卡了一下:“那也是一样。只不过是从刺客的动机是什么,变成雇主的动机是什么,没有区别。”
白晨省:“那你呢?你被杀,刺客的动机是什么?”
柳如晦沉默。
他想不出来。按说,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但是他也被刺杀了。
白晨省:“有人不想让你查下去。有人认为你会查出真相。”
柳如晦看白晨省。
白晨省:“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有人不希望你查出另一个‘真相’。因为无论你给出什么真相,都不是他们想要的‘真相’。”
白晨省目光都寒了:“栖霞山上有叛徒。”
柳如晦:“你这么想是不是不太好?”
白晨省:“我不想这么想,但这是唯一的解释了。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今天下午什么都找不到。那个刺客不在野外,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在野外。”
柳如晦:“可是没有被探查到有下人往我的院子的方向走。”
白晨省:“如果真的有叛徒,那他根本不需要走大道,也就不会被肃正院的剑侍看到。一张栖霞山地图就足够。”
柳如晦想了想:“那既然这样,你不是让孔阿三很危险?”
白晨省一愣:“啊?”
柳如晦:“我是说,你今天下午把我们在干什么告诉孔阿三了。”
是的,白晨省告诉了孔阿三了。
当剑从孔阿三的脖子上拿下来之后,柳如晦向孔阿三告知了当时的现状:白晨省拔剑是将他误判为刺客。
孔阿三很恐惧,也很慌乱。
为了安抚他,白晨省向他解释了他们在干什么。
也就向他讲述了他们的怀疑:此刻可能在山野间隐匿。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肃正院的人手一起来查啊?”孔阿三这么问。
“……人手不够。肃正院现在既要维持拜师大会的布置,又要维持山上的戒严,没有人手能够拿来将栖霞山梳一遍。”白晨省是这么回答的。
安抚孔阿三不容易。
如果说三师公是他开启新生活的钥匙,那么现在那个新生活已经连带着盒子一起钉进了三师公的棺材里。
柳如晦:“我觉得你……不该告诉他。他可能会乱来。”
白晨省:“你指的是什么?晚上乱动?”
柳如晦:“嗯。他晚上如果在山里乱闯,可能会被野兽吃掉。”
白晨省看着柳如晦,笑:“你一个下午可看到了一只走兽?”
柳如晦停住了脚步。他那说灵敏很灵敏,说迟钝又一直用在别处的猎人本能终于重新发现这件其实早已经被他发现的事:“你们栖霞山上没有走兽。只有鸟,连黄皮子都少见。这不正常。怎么会这样?”
白晨省笑着:“二十年前就这样了。限墙建起来之后,外面的野兽就进不来了。里面的走兽该扑杀的扑杀。限墙之内就这样了。”
柳如晦恍然大悟:“所以晚上不可能会有野兽袭人的事情。”
柳如晦接着说:“所以刺客不可能会在野外。因为没有东西吃。”
白晨省的笑不见了。
柳如晦:“刺客也许会带干粮,但是你们江湖人的饭食,几乎每一天都有肉。如果这不是你们栖霞山的孤例,那么刺客只靠干粮,恐怕很难维持自己的状态。”
白晨省:“可要是有肉,又在野外,就不该毫无痕迹。”
柳如晦想了想:“不过也很难说。毕竟我们只沿着溪流过了一遍。万一方向错了,还是会出问题的。恐怕很难下论断。”
白晨高官叹一口气:“先不要想这么多了。至少我们查过的地方不会有问题。先回山上吃饭吧,剩下的晚上再商量怎么办。”
柳如晦点头。
于是他跟着白晨省一道翻身上马。
有节奏的马蹄声开始在没有走兽的山林间响起。
一道响起的,还有栖霞山上、山中、山脚的暮鼓。
——————
“我还是不明白。”柳如晦对白晨省说,“你有把握吗?”
“不知道。但是我的感觉是这么说的。”白晨省对柳如晦说。
将马还给马厩,两人已经吃过了饭。现在,两人正在黑下来的山路间,向着柳如晦的小院走。
路很长,两人就像每个饭后散步的人那样,聊了起来。
柳如晦:“说什么?”
白晨省:“最开始,我就怀疑这件事的背后不是这么简单的。记得我跟你说的吗?这件事最后应该是准备迁到小师叔身上的,我现在依然这么猜测。”
柳如晦:“所以我不明白。”
白晨省:“没什么不明白的。三师公在门内,不像五师叔执掌肃正院,没有什么重要的山院在他的手里管着,所以三师公的死只是关乎门面意义上的重要,但对栖霞山的实质秩序,产生不了什么影响。”
“小师叔也一样。他多年不收徒弟,也不掌什么院,是个闲人。他出事情影响不到别人。”
柳如晦在看白晨省。
白晨省吃过饭之后,手里多了一块小小的木头,和一把半掌大小的刻刀。现在,白晨省走着路,眼睛、手,和几乎整个注意力,都在手头的那块小小木头上。
柳如晦:“你为什么觉得这件事会和你小师叔有关?”
白晨省:“因为这样牵扯太容易了。你不重要,所以你绝不会是目的。通过你,牵上白虎剑庄。再通过白虎剑庄,牵到小师叔。这是最明显的动作。你等着吧,这两天你就会明白的。”
柳如晦依然没听懂。
柳如晦:“你一个剑客,为什么在做一个木匠活?”
白晨省看了他一眼:“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所有的雕刻都能被说成是木匠活?人总得有点爱好,我喜欢雕点东西,难道不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