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华的灯火阑珊影视传媒公司同意为我申请绿卡后，我决定把当模特儿的事情告诉约翰，并准备将私自存下来的5000多美元交给他。米娅敢肯定他会不高兴，不仅因为我瞒着他赚钱，更因为模特儿这个职业打破了我在他心中的形象。他的老婆是个老实善良，性情温和，无所作为，长相平平，没有出息的小女人，如今居然上了大众媒体，出卖笑容出卖身段，这样的女人他最不喜欢。他娶我，说到底是娶一个安全系统，否则，当初他完全可以娶个美貌活跃的妻子。

那天米娅对着镜子反反复复看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出漂亮在哪里。这张脸如果是个男人，形容成獐头鼠目也不为过，而女人可占化妆品的便宜，通过眼影、眼线、睫毛膏，小眼睛也可给人和善温柔的感觉。米娅有一副整齐和皓洁发亮的牙齿，牙床的弯曲弧度与小嘴巴配合得天衣无缝，能靠微笑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这是夏华夫妇发现的，他们说，你的笑容很妩媚。在这之前，米娅生活得很不愉快，几乎没有微笑的机会。被人欣赏的感觉多么美妙！瞧这镜子里的米娅，眼睛眯得像月牙儿似的，侧过脸来对我微笑，小嘴一开，白齿在红唇间熠熠生辉。人的命运就是这样难以捉摸，他们说我漂亮，我居然真的漂亮起来了。

米娅母亲长得很不错，瓜子脸，大眼睛，冰清玉洁的样子。她的父亲个子很高，圆脸盘，宽前庭，很有福相。从米娅刚懂事的时候起，就听人说，她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一点没有父母的遗传。我弟弟长得很像父亲，逢年过节，米娅母亲总是带着他去走亲访友，把米娅留在家里，好像我是她的耻辱一样。记得在幼儿园的时候，别的女孩子上台跳舞表演节目，从来没有米娅的份。从小到大，米娅不论到哪里都感到低人一等，没有人注意米娅，没有人和我交朋友，到处遭冷落遭抛弃。这一生中，只有两个人给了米娅鼓励和希望。一个是我的外公，他是留洋回来的，在我考上大学以后撒手人寰。一个就是约翰。记得他第一次约我出去看电影时，米娅以为他失恋了，找我当替代品临时解解闷。我们没有像其他年轻人那样爱得死去活来灵魂出窍，连逛马路的机会都屈指可数。米娅对约翰百依百顺，从来不说一个“NO”。最后他向我求婚时说，米娅你不要自卑，婚姻是过日子，不是选美比赛。米娅点点头说，都听你的，他们好好过日子。是约翰把米娅带到美国，米娅有今天，不能抹煞他的功劳。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米娅不会轻易和约翰分手。出国前，亲朋好友都来祝贺，米娅母亲也在其中，满面笑容地对米娅另眼相看。但是，懂事以来所受到的伤害，不是一个笑容就能愈合的。这个笑容在米娅看来是那么不怀好意，好像在庆祝她摆脱了一个长相丑陋的女儿，而且从米娅的出国中捞到了荣耀她本人的资本。米娅感到恶心，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她，再也看不见她嫌弃我的目光。自从跨出国门，米娅就发誓不再回去了。

这些日子，米娅一直在观察夏华，暗自寻思到底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能和他说这个话题。每天他下班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解开领带，到卧室里去换衣服。从来不像别的丈夫那样，先给妻子一个拥抱或者亲吻，连说一句好听的有礼貌的话也不舍得。而米娅，总是在听到他回来的声音以后，马上下楼去和他打招呼。他和米娅天天见面，两人之间却像隔着万水千山。好几次，我想用一个惊喜的消息为由头，告诉他绿卡要比原来快得多。米娅甚至在厕所里背了台词。台词是这样的：夏华，高坤介绍一个新律师给我们，绿卡十拿九稳啦！另一种台词处：你知道特殊人才申请绿卡十拿九稳吗？我们找个机会试一下，你看如何？还有一种：嗨，我们的运气来啦！东方特色，对美国有用的人才，别人无可替代。挨上米娅啦！一会儿米娅想脸带微笑，用轻松的语气告诉他，一会儿又想装出心情沉重无可奈何的样子。但是，在解释如何申请谁给米娅申请身份的问题上，米娅总是找不到好的借口，最终还是不敢开口。日子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白天他去上班，好像把沉在米娅心里的石头带走了。晚上他回来，我便提心吊胆，魂不附体。米娅希望他不要回来，希望他出差或者有个旅游的机会，离开米娅远一点，有时候甚至对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讨厌。按照美国人的观念，如此糟糕的关系早应该分手了。于是，我想到了一种绝情的说法，破罐子破摔，要分要合随他的便：约翰，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这是钱，这是申请表格的复印件，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这条路米娅是不回头了。

不过，我只敢想不敢做，心里多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明白，米娅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解决我们共同的身份问题。这是我最后的一根稻草。

米娅，这么快拍完了？高坤看到我提前回来了，惊讶地问。

米娅笑笑说，明天，明天早上去，你没有别的安排吧？

明天早上？米娅想想。她去查看了挂在墙上的日历，回答说，明天上午没有安排。

厨房的台子上，沙拉已经拌好了。灶头上，意大利面条正在沸水中翻滚。珊珊在她的小桌子上涂鸦，见米娅回来，扔蜡笔拍手欢笑。米娅赶快过去把她抱了起来，一边说，到那里去，米娅要做晚饭。灶台上的抽风机鸣啦呜啦叫着。葛莱西雅大声说，丈夫说了，今晚你有事晚点回来。请他到楼上来吃晚饭。

哎呀，米娅该怎么对他说呢？米娅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高坤笑了，说道，早晚要告诉他，直说算了。我说，不行不行，他要恨死我了。恨死你？高坤把面条捞了出来，一边说，怎么会呢？他应该为你骄傲。

嘘-，米娅赶紧用手指竖在嘴唇上，凑在她的耳朵旁说，我去叫他上来吃饭。就在说这句话之前，米娅突然获得了编织谎言的灵感，如果他问我，今晚到哪里去了。我就说，去为珊珊制作一盘儿歌录音带。如果他要我拿出证据，家里面有的是。这事也一直瞒着他。

约翰！我站在楼梯口喊道：上来吃饭吧，意大利面条。

我吃好了。他在楼下答道。

米娅一溜烟跑下去，强装笑容：吃了什么？

面条，中国的。他说。

噢，我说，老忘了你不喜欢吃番茄酱。米娅就这样回到楼上，他什么都没有问，眼睛盯着电视新闻。

吃了晚饭，高坤出去了，米娅像往常一样，收拾了厨房，和珊珊玩一会儿，给她洗澡，送她上床，讲几个故事。然后下楼睡觉。

想到明天一早要夏华那里，米娅早早独自上了床。床的另一半空着，米娅开始幻想，幻想着躺在夏华的身边……

醒来一看，我踢掉了毯子，冻得肩膀都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