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还勉强算是吧。”文森的表情有点微妙。
“你从他们的肢体换到哪一步的时候发现两者出现了偏差?”马勒继续追问。
“我不知道。”文森摇了摇头,注意力又回到棋盘上。
白棋开始展开攻势。
“这是一个矛盾,为什么与人类更接近的碳基生命不能当作是人,冷冰冰的无机物反而让你认为这个人还是一个人。”
“我不知道,有种没办法认同的感觉。”文森的表情从微妙转为了苦恼。
“因为你没办法直接从外形上判断出他是否是你所说的拥有意识、人格的人。同样拥有自我的大脑,你首先选择了从外形上先认定这个外形就是人。”
“外形?或许是这样,可是你这个例子也太特殊了。”文森不大认同马勒提出的观点。
“你说的很对。我也不打算用这个例子就能说明什么,让我们把问题回到刚刚人能超越纯粹生命的观点上。”
黑棋疲于防守的时候,白棋没有追击,而是换了个角位。
“等等,我没明白你说的这些到底想说什么?”文森停下了手中的棋。
“你喜欢哲学吗?”
“谈不上喜欢,只是看历史读物会接触到一些。”
马勒笑着继续说“我也喜欢历史。其实我想说,构成人的不过是物理世界的所有。人与其他物理对象不存在你认为那样根本上的区别,这种区别应该是相对的。”
“相对的?可正如你认同的那样,人能自我约束,有超越欲望的能力,那不是人与万物的根本区别吗?”
“我只是复述了黑格尔的话,不代表这是人最特别的地方,人也从来没有超脱出欲望。”
这次轮到黑棋对白棋发起了攻势,可白棋没有短兵相接的意思。
“难道早在十三世纪天主教会批判的人性七罪宗还不足以证明人具有这样的能力吗?”文森想到了他学过的。
马勒不置可否。他只淡淡的说“结果基督徒否定了这样的论调,更别说如今还在这里门口打转的摩门教徒。七罪宗的提出就像是架设了一个信仰枷锁,只是否定了人类自身的动物性。”
“那你所说的相对指的是什么?我不认同人类与机器人或是动物其实都是一样的荒诞说辞。”尽管他自己并不相信上帝,但人类能进化到今天,总不可能跟块石头一样只是个物理对象。
白棋被提子了,黑棋急忙地收割着他的战利品。
马勒只撇了一眼棋盘。笑着摆摆手。“当然不一样。我认为,人与动物都在根本上存在欲望,而相对差别就在于人懂得计算自己的欲望,并把实现欲望构造成一个复杂的过程,然后逐步实现,这个欲望的实现过程可以以自我的牺牲为代价,可以借助其他人来完成。简而言之就是人能把欲望加深并复杂化,然后通过合作的手段,把终极的欲望无限扩大。”
文森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想到了一个帮助自己容易理解的例子。“比如说士兵的甘愿牺牲,以换取战役的胜利?”
“你可以这么理解。而为了让这个构想得以完成,必须有一个值得人信任的协同网络,于是人类创造了一个伟大的发明。在这个发明的基础上,人类才创造了文字、法律等等的可以进一步成为人类独有标志,并引以为傲的东西。”
“发明?什么发明?”
不知不觉,音乐已到了最终乐章,文森还沉浸在刚刚提子的喜悦中,全然没发现棋局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人类社会。人类社会的出现令人类进一步展现出不同于其他物种的相对特殊性。准确来说,是极其复杂而又分工明确的社会。意识建立在物体基础上,需要满足肉体的诉求,那就是基本欲望。在劳动中,人类的意识明白到改造自然是远远超出自身可控的肉体,同时,意识的诉求又超前于肉体的进化。于是在协作中又衍生出经济、荣誉等高级欲望,这些高级欲望的本质正是社会斗争中逐步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认同,而只有得到了这样的认同,人才算是完整的人。”
“你的意思就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得到相互间的认可?这不对吧。那罪犯呢?我相信没有人愿意认可他人的犯罪,罪犯难道就不能被定义为人?”
双方的棋陷入了混战,文森看不懂棋,但他可以明白到的是,他的棋,连不起来了。
“恰恰相反,倒不如说罪犯更能体现出人性本恶。犯罪意识在异常的社会环境中生长,产生异常的欲望,导致触犯了他人的利益,这种沉淀产生的错误打破了协作的规则。犯罪这种概念原本在自然界是不存在的。而他们明白自己在犯罪,他人认可他们犯下的就是罪行。于是人们在社会的架构中又设计了各种惩罚性的约束性规则,让这些人在规则中作为人受罚,作为人死去。”
马勒把手中未下的棋放回盒子里,他已经看到了结果。又继续道:“一个正常的社会都会有犯罪,犯罪不一定就是罪恶,它有时候只是一种没有被解决的冲突,一种矛盾。因为这些罪犯意识到自己在付出生命的危险在犯罪,所以方法、手段才会不断升级去打破规则,相应的,规则也在不断升级,法律,道德准绳在随之而改变。最终甚至帮助社会不断修正完善。”
“你说的后半段我好像在哪看过。”
“这是迪尔凯姆的话。社会产生的那一刻起,人类成为了特殊的存在。只要社会能继续升级,人的特殊性也将继续保持下去。”
文森在回想着马勒的每句话的同时,棋局未至中盘,纵是文森这样不会下棋的也看出了彼此间的差距,他认输了。
“这种棋对我来说果然还是太复杂了。我都没看出是什么时候开始输的。”
马勒指了指刚才被提子的位置,笑着说“四个子有十六口气,围在一起就没那么多了。”
文森无奈的点头认同。他对输赢其实并不在乎,因为这局棋本就是为了打发时间。倒是刚刚马勒说的话,让文森更感兴趣。
“不过,我只是从你的话明白了人类特殊的地方,却对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毫无帮助。听完你的话,我甚至对人类这个概念感到更加模糊了。”
“哈哈哈,因为你没办法单凭上面的话判断我是否是一个人,目前的状态下也无法用社会认同的标准衡量我,是吗?在你眼中看来,我就是一个每天准时听歌,喝茶,等病人上门的老头。还有一些时间,怎样,要再来一局吗?”
“不用了。”文森连连罢手谢绝。
马勒没再强求,他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桌面的棋。
“真的很抱歉。你救了我朋友,我本应感谢,却在这讨论你是不是人类。”话虽这么讲,文森的心里仍无法放下心中对机器人的不安与敌意,这种抵触源自于他翻阅的历史读物,也源于联邦体系下的教育。
“不对不对,我说过你的问题很有趣,你的想法自然很重要。”
文森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明明只是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复杂。
马勒又继续劝说道:“别放弃嘛,你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接下来我要向你说明的东西,可以帮助你更容易区分出两者的分歧点,而这个分歧点将引导出一个有趣的结论,一个有点久远的结论。”
此时,唱机播放的音乐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