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发多,黑头发少!
水源镇瞎子演唱团共有五位成员,均系七十岁以上的老年男人说是瞎子,其实人人眼睛明亮,一点儿也看不出瞎子的迹象。老人们俱为戏班出身,个个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常爱在正式演唱前现编现唱一段“帽子戏”,或相互间插科打诨,或和听众互逗取乐,且编出来的唱词语句合辙压韵,曲调中规中距,极具乡土情味,因此在全镇很有名气,在娱乐方式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下,竟能别出心裁,独树一帜,大受乡民欢迎,经常在各类红白喜事娱乐场中露面。一段“帽子戏”唱完,众人轰然拍手叫绝,就连满腹心事的李进前也被逗得忍俊不禁,噗嗤一笑,满腔烦情愁绪霎时间化为乌有。
接下来,但见雪白的电灯光影里,四位老人分别敲锣打鼓拉二胡弹三弦,最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待过门声一停,先是抓耳挠腮、挤眉弄眼的扮一个鬼脸,然后伸手将两只眼睛的睫毛捏住向上一提,立时便变成了只有眼白没有眼仁的瞎子模样。在围观众人的哄然叫好声中,老人一面敲打云板,一面随了锣鼓二胡三弦的节拍放声吟唱起来其嗓音苍凉喑哑,唱腔抑扬顿挫,吟唱的却是五八年吃食堂时候的故事:
想起来,五八年吃食堂,
俺眼泪流老长啊
红薯面,红薯馍,
离了红薯俺不能活啊
吃顿红薯叶,
队长说俺家在改色打牙祭之意啊
整整三天没见一粒粮,
隔壁的大嫂她生生饿断了肠啊
老人每唱至“啊”的音节时,其余四位老人便拖长音调,齐声伴唱全场听众仿佛受到感染,竟也跟着摇头晃脑,大声应和起来。一时间,众皆如痴如醉,物我两忘
再接下来,五位老人便开始此唱彼和、亦唱亦白的哭诉当年的苦难往事了。这些往事全部有根有据,主人公也有名有姓,发生地点自然在水源镇所辖的各个村落:某某村某某人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半夜间爬起来偷窃了生产队保管处的一袋绿豆,结果被人发现追赶,逃跑时慌不择路,一头栽进蓄水池里淹死某某村某某人原本兄弟和睦,温良恭俭,却为了争夺一小块红薯面馍馍而反目成仇大打出手,结果哥哥失手将弟弟打死,哥哥愧悔之下自己也撞墙而死某某村某某人感到快要饿死时,因为害怕暴尸荒野,就提前几天偷偷给自己挖好一个小土坑,这天,他觉得自己即将不行了,就拼命爬至土坑旁边,结果发现早已有人抢在他的前面躺倒在了土坑里
老人们的唱腔莽苍悠沉,老人们的道白如泣如诉,直听得围坐现场的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还有子良伯、栗花婶这些经历过五八年吃食堂的老辈人忍不住放声大哭,直听得那些经受过饥饿折磨的中年人不由得泪水涟涟。末了,大家纷纷说道: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粮从哪里来?自然打地里来。地是国家承包给咱个人的,凭啥要上缴让赵家闺女去搞那啥劳什子三权分置,让李家小子去种那啥劳什子酒黍?千道理万道理,填饱肚子才是真道理。缴了地,万一村里不还咱了怎么办?万一被坏人承包去要不来钱了怎么办?地在自己手里,睡觉都踏实。酒黍再好,能顶了吃喝?咱还是牢牢把地把在手里,多种些粮食吧,要不然再来一场五八年吃食堂,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哩!”
在五位老人如泣如诉的演唱声中,李进前也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挨饿往事,直觉泪水就要涌出眼眶。当老人们唱至兄弟反目、大打出手一节,他实在不忍再听下去,转身挤出人堆,站在场外仰头长叹一声,然后便大踏步的朝向小牛停车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