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36(2 / 2)在希望的田野上上部首页

“天远这娃真是不错,年年都把福利给我这老不死的送到家来。唉,老张家总算翻过身来了。想起他爹那阵儿,可是着实穷到骨头缝里了呀!”

“老话说得好:人无三代富,花无百日红。风水是轮流转着的,只要头脑活泛,又舍得一身力气,那穷难道还能扎了根,赖在人家家里不走啊?”

“这次大家都把地流转给了李家小子,说是要搞那个啥‘三权分置’。‘三权分置’是个爷是个奶我不清楚,可我知道把人家天远娃坑得不轻呀!”

“哼,活人能叫尿憋死?我倒不信离了村里的那些个张屠户,人家天远就吃连毛猪不成?一条路行不通,再换一条就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

后面的两句对话张天远没有听见,他只听到瞎子祖爷说起父亲的话,于是就在心里回忆着父亲了。

父亲虽然读过几天书,但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高不成低不就的一辈子窝在村里。父亲种庄稼干农活外行,曾被村人鄙夷的描述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刚刚分田到户的那几年,家里没钱,买不起整头牛,只好给一户人家“帮牛腿”,就是平日里出草出料,供人家喂牛,等到春种秋收的时候了,便借用人家的牛来犁耙耕耘。父亲总在收工后带上他,提着镰刀挎了箩筐满河满沟的跑着割草,割来青草淘洗干净了,送给人家喂牛。父亲笨拙,不擅割草,手背指头常常被镰刀划得鲜血淋漓。“帮牛腿”的那户人家牛龄小,力气单薄,单独拉不动一张犁,又只好和另外一户人家的牛“搁犋”;“搁犋”就是两户人家的小牛合成一犋,共拉一张犁耕播。既然是人家的牛,自然得先尽着人家耕播;等到人家的地全部耕罢播完,往往也就过了节令,这时候,才能轮到他家耕播。正因如此,他家的庄稼年年长势最差,收成最坏。

尽管不善稼穑,然而父亲还是极其看重土地的;——土地刚刚分包到户的那几年,不单父亲,农民家家户户都看重土地,因为经历过饥饿折磨的人都知道,有了土地就意味着有了粮食,有了土地就意味着有了温饱。可是每到耕播时节,他家地块左右两边的邻居由于下犁较早,总要把他家的地狠狠犁过去一垄,翻到自家田里;夏天割麦的时候,又常常越过地界将他家的麦子割上一行两行。父亲实在忍无可忍,就找来尺子丈量理论,甚至挖出地头界石以作明证。两户邻居根本不睬父亲,依然我行我素,一切照旧,结果三方就发生了撕打。父亲被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的躺在田头。那次要不是王天朋的父亲及时送父亲去到镇上的医院救治,父亲差一点儿就丢了小命。

父亲也是极爱他和母亲的。母亲爱吃喝也爱打扮,父亲就总是自己舍不得吃喝,把好的东西都节省下来留给他和母亲。七岁那年的一个晌午头上,父亲在地里盘红薯垄,他前往给父亲送饭。他走到地头的时候,远远望见父亲正头朝下、脚朝上的倒仰在红薯垄间,躺一会儿,起来再干一会儿。父亲的脸色苍白,额前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当他站在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用一种悲悯的目光望了他许久,只说出了一个字:

“饿!……”

许多年后,他才听村人说起,父亲那样做,只是为了把胃里残存的一点可怜的食物余渣倒过来填充胸部,等到饥饿的感觉暂时消除后,再继续下力干活……

母亲最终还是离开了他和父亲。母亲是跟着一个货郎走的。那年荒春,家里的面缸见了底儿,一家三口已有好多天都没有吃到过白面条了。为了节省粮食,父亲和村里的青壮劳力一块去到了九十里外的水库工地上干活。村里来了个年轻的摇着拨浪鼓的货郎。那货郎在村里逗留三天,母亲就接连三天不见人影。一天夜里,母亲把他从睡梦中摇醒过来,给他喂吃了一碗又香又辣的宽面叶子。那碗宽面叶子吃得他满头大汗,使得他许多年后还泪水涔涔记忆犹新。吃完面叶,他便迷迷糊糊的再次睡去了。朦胧中,他隐约感到有几滴清凉潮润的水珠落在了他的额上。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身边不见了母亲,床上是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块,床前是一口装满了麦子的布袋。

父亲闻讯从工地上赶了回来,双手抱头的坐在门槛上,一连两天不吃不喝;第三天,父亲拉着他走到村头,望着蜿蜒远去的小路,翻来覆去的只说着一句话:“娃呀,别恨你妈!……”

那一年,榆钱花儿开得铺天盖地,野草野菜长满了沟路渠坡。

直到今天,他仍清晰的记得,榆钱花儿、野草野菜都是父亲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