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回到曹公馆的时候，春霖正坐在客厅角落里的沙发上发呆。

这半年，他早出晚归，故意躲避着长安。上海滩虽然很大，可他没有太多的地方可去，或者说不愿意去很多地方……尤其是人多、能碰见熟人的地方。每天早晨，他都会坐着电车去外滩，沿着浪奔浪流的黄浦江岸走很长的一段路。他一边走着，一边忏悔。

他不过才二十出头，自小到大哪里受过什么真正的挫折呢？唯有在巴黎的那段见不得人的糗事才是二十年生命里最大的挫折。每天，在漫长的行走中，他强迫自己一遍一遍的忏悔，简直如同印度的苦行僧。

巴黎的事情错在他的年少懵懂，可娶姚长安的事情却不是他的错。自从他从巴黎留学回来后，曹太太就紧锣密鼓的给他张罗着相亲。他当然知道相亲的后果，所以千方百计的阻挠母亲安排的各种相亲。

可是，曹太太是个雷厉风行的老女人。她在曹家当媳妇的这三十年，帮衬着曹家的珠宝生意，俨然成了大掌柜的。三十年的经商之路早已把曹太太锻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她从刚强激进到强悍……世界上好像没有她征服不了的事情！

春霖对相亲的消极，简直让曹太太恨得咬牙切齿。她软硬兼施，威逼着春霖去门当户对的大富之家相亲。每一次相亲，她都会亲自到场监督和指导。春霖被逼的无奈，只好傻子似的干坐着，一句话都不说。可他即便像傻子似的坐着，照样吸引了好些太太小姐们的喜欢。

男神的长相、儒雅的气质、殷实的家世、留洋的文凭……简直能征服所有的女儿心。甚至连那些五十开外的太太们都懊悔没和春霖生在同一个时代！所以，春霖即便消极抵抗，可还是被一次次的相中了。

曹太太的心里自然洋溢着很大的胜利。春霖冥思苦想，找出各种理由拒绝那些人家的正式提亲。按照他的说法，他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在巴黎留学的时候认识的一个闺秀。曹太太逼着春霖把那女孩子领回家。春霖没有办法，只好花钱买通了大上海夜总会里的一个歌女，让她乔装成清纯的女大学生，陪着他去了曹家。

曹太太对那女孩子的长相身材自然满意。大上海夜总会里的头牌交际花，肯定有明星般的长相，妖精般的身材，能说会道的口才。可是，曹太太毕竟是个老辣的人，只靠几句话的盘问，就让那乔装成大学生的交际花原形毕露了！

交际花没有文化，连中国方块字都认不全，怎么可能修炼成女留学生呢？比如，曹太太请她谈一谈对茶花女这部歌剧的认识。那交际花想了半天，告诉曹太太：她的老家在杭州，她从小就帮着家里采摘茶叶。方圆几百里的人都喜欢买她采的茶叶！人送她外号“采茶女”。

春霖简直恨不得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曹太太没有吭声，心里怒火冲天。她派小厮暗中跟着那交际花。小厮发觉她竟然进了大上海夜总会，从清爽的女学生摇身一变成了艳俗的滥情歌女！

曹太太得到消息，把春霖骂了个半死！偏偏有媒人找来了，介绍了姚长安。曹太太便逼着春霖去姚家相亲。来到姚家，她一眼就看中了姚长安，觉得知书达理的长安真是理想中的媳妇的模样。再加上姚家是个书香望族，曹太太便满口答应了那头亲事。

春霖看到长安的第一眼就觉得很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他把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归为“缘”，并且还在前面加了一个“孽”字！他觉得，他真的不能害了姚长安！

可是，他无能为力！曹太太风风火火的张罗着亲事，哪里肯听春霖的半点儿意见？春霖准备离家逃走，却被曹太太察觉了。曹太太寸步不离的跟着春霖，简直等于把他软禁了，直到结婚的那天才恢复了他的自由身！

春霖就那样万般无奈的娶了姚长安！这就回到了故事的开头：洞房之夜，春霖满心凄凉，面对长安的柔媚娇娆，只能忍痛含泪的逃离洞房。

已经半年过去了。春霖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在苦行僧般的暴走里，忏悔着，自责着，懊恼着。今天早晨，他照常去了外滩，一直流连到了下午。当长安和春曦在铁桥上见面的时候，春霖正好从桥的另一头走了上去。远远的，他看到了长安和春曦的身影，简直吓了一大跳。

他万想不到，长安竟然和春曦在一起。看俩人的情形，不像是偶遇的！春曦回上海的第一天，竟然就对长安动了心思。而长安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陪着春曦瞎胡闹！

春霖急忙下了铁桥，藏在了一棵开满粉嘟嘟花瓣的山茶花树的后面。山茶花树一年开花两次。在早春二月盛开一次，在金秋十月二度盛开。春霖藏在粉灿灿的花朵的后面，紧抱着树干，身体发着抖，遥望着黑漆漆的铁桥上的两个身影。

后来，他看到，长安哭着跑走了，而春曦竟然不管不顾的追了上去。俩人跑下了黑漆漆的铁桥。春霖看不到俩人的身影了。那一刻，春霖彻底的绝望了。他大喊一声，拼命的踢踹着山茶花树的树干。满树的、寂寂的、粉惨惨的花朵开始摇颤，频频下落！春霖的头发上，肩膀上落满了粉惨惨的细碎花瓣。那粉惨惨的细碎花瓣正埋葬着他！

他终于发泄够了，颓然的倒在老树下的泥地上。他仰望着高而广的天空，像是死过去了似的。他恨不得能真的在那一刻死掉，死掉了，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前几天晚上，他主动向长安提出了离婚，迫切的希望长安能冲破痛苦的轮回，寻找到自己的归宿。可春霖做梦都没有想到，她竟然和自己的小叔子缠在了一起！假如，她真的准备和春曦恋爱甚至结婚，春霖还有什么脸面在曹家呆下去呢！长安的所作所为简直是要逼死春霖！

不！不能让长安和春曦在一起！决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