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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太太的房子是明月山整片别墅区面积最大的独栋,带有单独的湖泊和院落,庭院中央耸立着一颗年代悠远的青松,巨幅松冠向上蔓延、起伏,托举住遗落半空,昏昏欲睡的层层屋瓦,浮动着更高处正渐渐蓄力攒动的淡粉色积云;云影低垂,与近处斜斜伸出的屋脊重叠相连,势要迎面倒压过来,却终又滞立不动。

往下延展着大片细竹林,透过林木,光线从清冽的天空中筛洒下来,整条游廊瞬时染上一层斑驳,人在里面走动,激起一脉浮光画影,仿佛还未伸手就已经触摸到绿意投下的朦胧光轮。

这一派祥和景色中,阵阵寒暄交谈不时扩散开去,有些像山间的溪流,有些似深谷的瀑布,陆续隐没,复又重现。

容纳着十几位访客的会客大厅仍显开阔,各色非正式、轻巧却也带有试探意味的谈话充塞耳际,一切都显得和睦又得体,氛围融洽,哪怕是仅有只言片语贯穿其中的一抹微笑,也绝不会落单。

在场的大都是各行各业颇具名气的人物,应树太太邀约,前来谈天小聚。

片音随着严老师一道来访,落座后才发现里面没有第二位处于她这个年龄段的客人,不由得感到意外。

谈话接续着,期间偶然爆发出阵阵音调稍高的喧腾,长辈们聊着、笑着,悦色堆积在面颊两侧,不断交汇融合。

片音注意到一旁的严老师几乎一言未发,只是听着,偶尔喝一口茶。

渐渐地,她察觉老师的面色凝重起来,嘴角周围肌肉紧绷,好像里面藏着一根拉弦。

他一直安静地坐着,空气也在等待着,直到。

“诸位,安静一下,给点耐心,让我好打从心底来给大家唱一段赞歌吧。”

严老师放下手里的茶杯,所有人瞬间都将目光朝向他。

“刚刚有人在我耳边大谈教育,作为在相关行业有些职权的大人物,人家自是有这种资格。什么发展啦,改善啦,革新啦,大进步啦,我耳边的词汇简直层出不穷,一切都好,一切都好,不能更完满了!”

“可我想说,整日只知道完满,现实早晚会在我们脸上甩出几个洞,将我们的脑袋当作盛唾液的托盘,扔在地上一脚踏平的!”

一行人面面相觑,神色里有着统一的难以置信,好似怀疑听觉方才集体出现了差错。

严老师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神色笃定,嗓音盖过所有质疑。

“既然大家都这么关心教育,那我也来说几句好了。要我说,一项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是:人身上一切问题的根源,在于没有找到自己。记住我说的话,人的一切困扰,根源于没有找到自己的天赋。那么教育的第一要义,是帮助孩子们找到他们自己的天赋。请记住,人,我这里说的是每个人,每个单个的、独立的个人,生来都有具有自己的天赋,而且往往还不止有一项,天赋绝不仅属于少数人,而是一种共有财富,就好像阳光一样。正因为与生俱来的,所以才叫做天赋。没有任何天赋的孩子还没有出生、还从未出现,并且未来也绝不会出现,因为这违背天道,违反自然律,就好像说世界上存在着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这是其一。”

“其二,我虽然可能完全不如在座的各位了解教育,聊起有关话题来个个都头头是道,充满新颖的‘专业术语’,但我知道,要永远爱孩子,尽可能理解他们,然后帮助他们理解自己。要让每一个孩子从小就明白天赋的普遍性和个人性,以及不可比较性,要一开始就让他们知晓这一切,就像我们教会他们金钱是商品交换媒介那样普遍。”

“但是,瞧啊,瞧瞧,瞧瞧我们都做了些什么。那么,究竟是什么,将天赋一点点从孩子们身上夺走呢?可我们,我们在教育他们什么?我们是否在联合起来,恰恰在卖力带他们走上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教育他们不要成为自己?真正应有的教育总是处处缺失,在剥夺或磨平孩子的天赋这件事上,我们却总是得心应手,在他们皮肤像纸一样单薄稚嫩的年纪里,成年人在孩子身上施展的同化、材料化进程就已经开始了,极端的过分竞争也消耗了过多的社会精力和财力,磨损了人的心智。我们让孩子们避免承受他们应该亲身经历的,对于那些他们不该受的苦,我们倒是让他们吃尽了!成年人的世界是残酷的,但这其中最残忍的一部分,则是成年人一并将孩子们卷入其中,这里不只有成年人不断参与那些我们发明出来的糟糕对决。成年人所犯下的罪恶中最不可饶恕之处在于,我们连孩子也不曾放过,并且你们仍拒绝承认,每个成年人都对所有孩子的不幸负有罪责,我们每个人都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成为了这种罪行的参与者及操控者!”

“谈到教育,我想我个人实在是羞愧,因为相对诸位来说,我确实微不足道,也完全不够了解,远不如在坐的,尤其是其中几位教育界的专家。当然了,由于缺乏了解,所以我也就更应当谨言慎行,不该把话说得太难听了。那么,我不妨专门为大家定制一副更为合理的嘴套,不妨再多用上一些修辞,这样说吧,在我看来,成年人在教育中对孩子施行的是这样一种单一的手段:他们先把一条鱼烤熟,然后勒令它去开公共汽车,如果它做不到,他们就要骂它是废物!对吧?这下,我说的可就没错了吧?要知道,人毁灭人的方式可是最令人眼花缭乱的,尤其在他们感觉自己处于上风,大有胜算的时候,比如说当对方还是个孩子,还没有还手能力的时候。”

最开始,听众们还能摆出一副适度轻蔑又有些超然物外的态度,但没过多久,这类得体且耐用的面具开始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裂纹,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探着,一心想要爬出来。而严老师并未就此止步。

“我们这些大人,还有所谓的大人物们,都在做些什么啊?所谓泛滥的精致的利己主义上位者,榨取利益时有多积极,在真正被需要、应该担负起责任时往往就有多沉寂,永远推卸,相互间大唱赞歌。也许我们正满面春光,带着一群群孩子走上了同一条注定要迷失自己的路,促使他们在未来过上一种被肢解的人生。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成年人没有成为好的向导,我们是蒙在孩子们眼前的一层雾。当生活的车轮带着它严酷的规则悄无声息碾过他们并且压断他们的骨头时,他们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醒醒吧,看看我们周围,看看整个世界,所有人都一样,想想我们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将这一切搞砸的呢?从没有哪个时代像如今这样,人满脑子想的只有物质和利益,人像蝗虫一样相互挤压。一代人的罪过,至少有一半源头在上一代人身上,一代人又马不停蹄地领着另一代人互相卷入同一场旋涡。”

严老师站起身,毫不避讳地在大厅里四处走动,他发出的声音,震颤着回旋成一张网,如演讲者般决意将在场所有正反面性的意志信号一并吸纳。

“瞧瞧,瞧瞧。”有人嚷着。

“他还来劲了!”

人群中爆发出断断续续的嘈杂和议论,他们有一种直感,觉得自己就像一群昆虫落在一张偌大的蜘蛛网里,他们很生气,想要发火,但又怕得发抖。

这害怕当然不是对演讲者的惧怕,怕的是失去体面,所有人都在等,等其它人出头,好结束他们心中的这场闹剧。

一场幽暗的交谈举起一只幽暗的脚。

“一定存在着这种情况,就在此时此刻,对,就在这一秒,一定有,一定会有,还远不止一个,远远不止一个孩子,就在这一刻人生被彻底毁灭,没有走上那条他原本的、更好的道路,他不停地努力,受尽折磨,却始终被人瞧不起,像老鼠一样被踩在阴沟里,被他人轻视和侮辱。久而久之,他便看轻了自己,觉得自己一文不值,但他不明白,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断责备自己,甚至于开始怀疑自己出生的正当性。太多人,在我们的社会里,在整个世界,在所有社会里,有太多人就这么被白白浪费掉了。谁之罪?这些是谁犯下的罪?各位!是我们在场的每个人,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犯下的过错,我们人人都有罪。各位,你们要记住!你们要记住,当这样一个孩子长大,由于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贫困潦倒,迷失自责,走向堕落和犯罪,或者自杀,你们要记着,我们在坐的所有人,所有人,整个社会全体人,对此都负有罪责!”

“看看我们整天谈论的都是些什么。合约啦,股票啦,攀比啦,巴结啦,利益啦,圆满啦,争夺啦。这些交谈,简直更像是在面前摆出几面镜子,彼此照照各自胃里还缺点什么,瞧瞧能从哪个方向索取,又看看自己嘴里能搜刮出哪些残余的边角料,准备好随时吐给对方以便交换,仅此而已。这么一想,我们确实有些可笑,难道不是吗?关于那些被践踏的孩子,关于那些真正的价值的缺席,难道没有人觉得我们全都要为此负责吗?”

严老师一口气把话说完,走回到座位旁,又拿起先前放下的茶杯,旁若无人地喝下一大口,甚至还咂了咂嘴,好像在回味喉咙里涌起的一阵甘甜。

众人目视他离开,有如从手臂上切除了一个怪胎。

“我就说不要请他过来嘛。”有人大声抱怨着。

“这个严所期,永远都是这副样子。”

“听说他还曾当着楼逸正的面,把人家的画批得一文不值。”

“说是狗尾巴草。”

又有人叫道。

“难怪会被大学辞退,该!”

两个人点了三次头。

“他以为他是谁,救世主佛陀?还是始皇嬴政?”

“我看是孔乙己吧。”

一阵大笑发出气泡鼓胀破裂的咕咕声。

“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有个年纪较轻的男人转头对树太太说,“下次聚会,您可别再请这个煞星来。”

不少人点头附和,树太太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在严老师发言的整个过程中,她也是这样保持微笑。

议论声仍此起彼伏,有时话题绕过了严老师,就互相挑拣着对方爱听的话说上一通,捅破的面具很快又重获新生,变得不再触目惊心。

整个世界就这样用莫名其妙的言语放声交谈着。一只绿尾蛾在天空中一边奔跑,一边大笑。

片音没再听下去,出于礼貌,她起身向树太太道了别,等追出去停在书店门口时,严老师正扑在师母怀里,甚至像一个年幼的孩子,发出一种半是呜咽、半是讨要安慰的嘟哝声。

“好了嘛,好嘛。”文师母轻笑着,一面温柔地拍拍老师的肩膀。

片音不想打扰,立刻退了出去,但很快被叫住了。

“进来坐坐吗,阿音。”

文师母声音亲昵柔和,面容恬淡,让人感受到一种能够抚平紊乱情绪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