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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在生活中,有很多事情是很难解释的,诸如人会如何成长,又将如何改变,大多是事先难以想象的。

类似的例子还能罗列出许多,以至于当内在的声音告诉她,你要成为一个作家时,这位写作水平向来在班级里拖后腿的受命者,却没有表现得过于惊奇。

真正让她感到惊愕与不安的,是阅读积累中反复映现的某种感知。

这感知一开始就牢牢占据着她的意识,它的眼睛里闪耀着某种挥之不去的直接性,叫人无法将其隐藏。

这些她从未与人谈起,直到几个月前,碰巧严老师来到家里。

“有件事一直让我感到有些困扰,想与老师聊聊。”

“那就请再多备上一些好茶吧。”严老师风趣地说着,笑意沉淀在腮边。

两人很快坐了下来。

“您知道,我最近几年才开始读一些书。”片音有些艰难地推行着词句,声音低如流水。

“有些是经典名著,也有不少是新出版的大热门。在我所读过的当代文学著作中,自然也有部分让我感到受恩并承认自己能够从这些阅读体验中获得启发,我也认为这其中有些作家完全值得尊敬乃至可以称得上是某种形式的思想引领者。但在所有对当代文学名作的阅读体验中,给我感受同样很深的,也即是最普遍的,不仅是我得到的启发,也不只是那些让我从中获益的内容,还有…”

她停顿着,显得安静极了,仿佛担忧最细微的表达也可能会牵连出过于冒犯的含义,但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而是我无法不做出这样一种判断,我认为很长时间以来,人在文学作品中普遍被描绘得过于扁平,过于单一化了,被造得像纸一样单薄,与真正的人似乎还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但这种塑造偏偏又不断施加着影响,类似鹦鹉学舌,促使现实中很大一部分人脱离他自身而局限于变成与书中人物一模一样的人,少数人不受这种影响,但他们的形象可能从未在世界上任何一本书里出现过。哪怕是在一些享誉世界的经典名作中,这种问题也并不罕见,单层或者至多双层,同化的人物轮番上阵,好像缺乏着对人心复杂性的探究,这样一来,哪怕故事再漫长情节再繁杂,看个开头脑子里可能就猜到了结尾,整本书通读下来,无论名气有多宏大,可能也难免给人带来枯燥、乏味以及不真实的感受。”

“在这类阅读体验中,我逃离不了这样一种感触:人心是整片大海,却被压缩变形成一张薄纸。我深信,人心是每个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绕开的主题。我还不到二十岁,经历尚浅,但有些时候,有些想法冒出来,常常让自己吓一跳,我意识到这些想法完全不是靠我的思考得来的,而更像是天意直接安排进我的脑子里的,所以我无法停止去想。笼统来说,我想周围的文学应该更有力地承担起带动人关注自我的内心,审视人心灵的复杂性、多面性,以及心灵进化的内部进程这一类责任,而不是与之相反。人心的问题普遍被忽视了,随之牵引出的后果恐怕无法估量,而这个永远探究不尽又被扁平化的领域,却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每个人活着,都带着各自特殊的秘密,人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内心活动决定了人身上潜伏着的多元化的心灵问题,决定了人性格中因反复多变和摇摆不定而造成的各种复杂局面;人行为背后的根本原因,很少有被真正清楚、全面地揭露出来,真正的原因往往远比我们事后对其做出的分析和解释要深层复杂得多。新时代文学作品层出不穷,畅销书很多,但真正值得一读的很少,预期过高,随之而来的失望感也就会越强,甚至会封锁人阅读的动力,觉得书全都不过如此。很多内容平庸的书籍能够出版,相关作者能够从中获取一定的名利,这原本也没什么,但各种虚耗精力的作品极为疯狂地备受追捧,总在社会上享有与之不相匹配的过高荣誉和广泛的阅读影响力,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是吗。我想,那种刻画出其他人不曾分析、洞察过,或是尚在形成、变化中的人物的作品越多,人也将更趋近于认识他人和自身,将更明晰地意识到,世界上还存在着许多我们不了解的看问题的角度,存在着全新的思维方法;意识到很多时候,一个人达成了设定的目标却发现自己仍无法感到满足,往往是因为他出于惯性,几乎无意识地陷入了那种简单化或他人化的谜团,从而错误地判定了自己的心灵。”

话音沁入汽雾,严老师一直沉默着,看那情形,显然他并不想说什么。

茶叶泡在茶汤中,徐徐伸展开来,像洄游的鱼。

“您就不能说点什么吗?”片音质问道,她几乎有些生气。

“或者,反驳我。”

“可究竟有什么需要反驳呢。”

“您不觉得这整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孩子在疯言疯语吗?”一种带着激动的神情开始显现在这个十八岁少女的脸上,诸多感受不断渗透着变换方向,各路横冲直撞,伺机窥探后寻求发泄。

“人们会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孩子,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这般自大?在这发疯?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吗?笑话!为什么不规规矩矩地,去做你该做的事?”

严老师听她说完,并未惊讶,只是平静地反问。

“可是,孩子,为什么要让我说出那些你其实一个字也不信的话呢?你这是在难为一个老人家呀,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在这说谎嘛。其实在你开口以前,就知道我不会这样看你,不是吗。你只是将这件事情藏在心里太久了,想要找个人说出来,说出来就稍稍能感觉到痛快,或许也就好受一些。因为你尚且年轻,而这些想法对你新生的肉体来说,显得能量过大,有些超负荷了。然而这不难理解,但都可以是暂时的现象。我记得之前跟你说过,只要心到位,任何人都可以做成任何事,无一例外。想想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观点是怎么来的,想想它们是如何在你内里一步步生发。这些都不是凭空而来的,不是没有因由的。”

“但我想你其实对此早就心知肚明,在你的某个内在区域,这种新的东西完完全全由你决定,你不可能对此毫无觉察。就像你说的,人的心灵活动,具有复杂性,可能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短暂地对自己撒谎,但你还是这么做了。可就在你说出那些质疑,否定自己的话时,真正在你心里主导的,其实还是自我信任的观点;就算我跟着附和说出那些看法,用自不量力来反驳你,也终归无法撼动你内心的这种自我信任感,也许正因为你尊敬我,你心里会暗自期待,期望能看看在这样一种境况下,我的驳斥在你心中会激发出什么样的烛火,企盼看看你心目中的自信在助燃这份火焰并将那短暂的自我质疑燃烧殆尽时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你所有渴望中的一部分,但不管怎样,你在发出疑问之前,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我想就算是一千个我也不能驳斥任何一个你。你要做的只是从心,所以不要对自己撒谎,在人生最早期阶段,谎言也许会短暂地降临于你,但它无法撼动你,你要有耐心,我相信要不了太久,这种短暂的降临也将行销匿迹。”

片音听完,一语不发,繁杂的心绪无法用恰当的言辞来概括。

“之前听你说,你写了一本书,有编辑想要出版,但你很犹豫,我想这与我们现在说的事情也有关吧?”

“那时候一时心血来潮,十六岁写的东西,以前觉得很有趣,现在回过头去看,感觉又好像还只是个小婴儿。”

“所以你犹豫之后,还是拒绝了。”

沉寂切割出默认的剪影。

“在提出问题之前,你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严老师重复道,和朗的笑容拨动阴霾,随之发出邀请。

“老朋友们明天会来看我,你要是有空,也过去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