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作流程并不繁琐,她只说了一遍,他全都记住了。
他伸手拢了拢她落在耳畔的长发,血液悸动的耳朵里,试探和信任正互碰触角,一节一节循环往复,在她心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鼻腔里充溢着消毒水的气味,那小块皮肤,前后惹来一片湿凉。片音待在原地,没有动弹,但仍有些不安。
临近最后一步,耳垂被用力拧压,随之发热、发麻。
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间隔或停顿,一半任务完成了。紧接着,片音悬着的心,就此落了地。
被银针贯穿的两道细小伤口联结成微暗的丝线,不断缠绕着神经末梢。
她下意识轻哼一声。想要镜子,却更先一步找到面前人凝视的目光。
她往他眼睛深处望去,试图触摸到些许困惑的根源,却缕缕扑了空。
就在她失神的间隙,他的脸靠了过来,愈渐清晰、切近。片音意识中倏地腾起一刹那的空白,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他的吻覆上了她的嘴唇。
尽管只是唇瓣相贴,带有克制的一个吻,两人的口唇一旦接触,顷刻间彼此都感受到各自世界正切实发生着某种微妙的转变。猛烈的心跳荡起激越的浪花,若有似无地牵引着全身血液的奔流,双唇相触蕴蓄出一股微温的泉,梦一般涌入心底。
这泉水游鱼般掠过唇舌,一种难言的柔润甘美之感随即在胸腔中扩展开来。
二人分开时,皮肤已然滑向了某种特定而顽固的被俘获般的轨道,在这领域之内,现实性渐趋消亡,时间出离了永恒,又一再回返。
他放开握住她肩膀的手。
“痛吗?”
她的声音变得低缓,仿佛有什么东西沉了进去。
“现在不痛了。”
短短几个字犹如经过重重计算的精密仪器,能不余遗力地确切捕捉到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渴念,一步步拖拽着使其露出脸孔。
又一阵漫长的对视。他突然起身,“我该走了。”
距离只分开几步,她喊道。
“等等!”
她绕过茶桌,迎到他面前。
“你等一下。”
艳阳刺目,吞吐出灼灼热气。片音停在盛开的百合花前,细细打量一番,将其中一枝剪下,握在了手里。
百合裙裾般向外翻卷,在炎夏骄躁的呼吸中抛撒下一片清凉。步入门厅前,她闭上眼睛,轻轻用唇瓣触碰着花瓣,在那细润的脉络上印下一个吻。
掩上的大门重又被推开,她把花递给他。
“你把它带走吧。”
他看了看手中的百合。
“为什么…是一枝。”
她放下剪刀。
“你心里有答案的,不是吗?”
话音刚落,也不等他再说什么,片音便自顾自回了房间。
她的脸在梳妆台面的圆形镜子中映现出来,这才后知后觉,将发丝撩向耳后,顺手低束成洗漱前的装扮。
整个耳垂显露出来,片音暗自絮叨着。
“看着还不赖。”
“这,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楼梯上传来拾级而上的脚步声,她心一惊,随着声音迫近,片音只觉得眼下地板缝隙内正杂乱生发着某种轻微的拂触,就好像吞下了难以计数的无形之手。
人已经到了门口,她回头。
沉默。两人内心皆有不安。
好半晌,树誉竟终于开口。
“我走了。”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他却说得很缓慢,仿佛嘴里含着刀片,只得一字一字艰难地挤压着。
她轻声回应。
“嗯。”
可树誉竟没有立即离开,隔着几米的距离,似乎是欲言又止。
她那没有完全闭合的唇瓣在他眼底蜕变成更原本的面目,变成了永恒鲜明的存在,这存在流经感官,使他意识到如果不奋力守护,它可能随时就要融化或消泯。
这抹他不久前吻过的樱红,冲刷着全身肌体流动的血液。她微张的双唇,那一刻在他眼里,成了唯一的归巢。而他俨然变身为扇动着肉欲翅膀的飞鸟,无论相隔多远,都能听到那阵呼唤。
回来吧,回家。
树誉竟不想看到这双唇就这样暴露在眼前,暴露在空气里。没走几步,这念头就不可遏制地发酵到了顶点。
不可以,不可以。
他这样想着,猛然掉转身。
片音被突然闯进来的人逼得节节后退,可她发觉自己并不害怕,也不再觉得他很危险。
很快,他将她抵靠在墙壁,用力吻着,将她的唇瓣含进嘴里,细细密密的吻很快让两人的气息都变得紊乱。等他停下来,伸手将眼前人抱进了怀里。
片音伏在他胸前的脸庞泛起红晕,像是被捂热了,又像是长时间浸泡在温水里。她缓缓仰起脸,变得潮润的双眸定定凝视着他。树誉竟伸手抚上她的脖颈,使她轻轻侧过头,下巴稍稍抬高,然后他捧着这张梦中的脸孔,俯下身,又重重吻了上去。
大面积玻璃窗和远处屋瓦反射而来的白色光亮在四壁之间浮动,雾霭般弥漫于灵魂慰藉微芒时用潮湿外皮咀嚼出的半透明梦境。
除了彼此强烈的喘息,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这喘息有如室外渐趋上升的温度,凌乱、跳跃、紧凑,不断挤压着实质,交融出梦幻,但恰恰唯有在这情境中,梦幻是比实质更具真实性的实体;梦幻不断拍打着汹涌的海面,未知力量的泡沫将从那湛蓝的画布中逐一跃现。
片音整个人慢慢瘫软,意识忽升忽沉,下坠时,他扶住她,将人凌空抱起。
他把她放到膝盖上,顺势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
颈窝处传来一阵湿热的抚触,有点难耐,又有些痒,一股潮露露的电流透入骨髓,电流充溢过后,片音模糊的感官短暂地变得清晰起来。
树誉竟仍在吻她,他们的脸碰在一起,呼吸交融着。她合上双眼,嗅着他身上的那股气息,那股有几分像松木和竹林混合的香气。
这样的长久拥抱过后,肉体的气息也会融合在一起吗。她想着,在黑暗中感到他扣住自己腰部的掌心加深了力道,仿佛更无所顾忌,覆盖在唇上的吻也愈加热烈。两人处于一种忘我的恍惚之中,在口唇相合的甘泉里,一同饮下了宇宙。
一阵蝉鸣穿透午后强烈的热气。
片音突然升起一种渴望,想要触碰他的手指,但她最终只是将身子再往前倾,紧贴向他。
触摸的精髓在于,依附在这层抚触表皮的界面之上,触碰者能同时领会到源自被触摸者的那种最纯粹的阻力和吸吮,这就好像回归。
他感受到了她发起的这场回归,贴合在一起的唇舌暂时分离了,眼睛里层层叠叠的景色燃烧进她的心底。她环抱住他的脖颈,发热的指尖贴着他同样焦灼的皮肤,努力上升将视线持平,在他下颚印上一个吻。
有一霎时,被吻的人全身一怔。
这回应在树誉竟本能的感受中,是比裸体更加赤裸的存在。
满室的静谧也好似染上了翩然醉意,它飞离了,从空中朝下观望。树誉竟什么也没有想,他不再需要思考的庇佑,也不为任何观念所感动。踏入门厅以前,他还能明确某种挣扎中的痛苦,但此刻,世界是一张松软、透明的薄饼,海水稍加浸泡,就会腐烂。
片音被他揽进怀里,更确切地说,是压进了怀里,这不算是寻常的拥抱,他太用力了,她几乎要喘不过气。好在在她忍耐的临界点到达之前,他松开了她。两人又互相对望了,他用双手托住她的脸,动作十分谨慎,仿佛稍不注意,她就又将消隐。片音急促喘息的嘴唇上,仍浮现着战栗的余韵,像花瓣互相抚摩,发出的微音。他看了好一会,松开一只手,循着脊背上移,掌心贴在她的脑后,低头吻向她的额头。异常轻柔的一个吻,像纯白的羽毛。但倏然间,他将膝盖上一动不动的人抱起来,走向床。
她的头发散开了,发丝拂过他的手腕,发束悄悄落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两个身体坠入断续回漾的暗涌,似乎正朝某种更为绝对,且更加不可抵御的存在迈近。他伏在她身上,呼出的热气撞向她的锁骨,她心跳如雷,任由他吻着,身体变成了落入掌心的雪粒,不知不觉间化开了,瓷器般泛着光泽。
他的脸孔在缓慢下移,手指却贴向她的腰肢,沿着袅动的肌肤纹理一路向上游走,摇曳出的颤栗对她来说,每一部分都过于陌生。
她睁大眼睛,像因警报触发而开始奋力逃生的小动物。
“不可以…”
她想要阻止他。
“你还不可以…”
他没有停下,好像听觉越过了她的低语。
她更用力伸手推着他下沉的面庞。
“树誉竟!树誉竟!”
几乎是在叫喊。
梦的寂静被撕开,他醒了。
七月站在角落中悬立的大提琴上,窸窸窣窣地抖了抖脖子,这漫长的一刻钟在它眼里,也许只划过了一秒。
树誉竟朝后退开,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茫然,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片音支撑着手肘,这才坐起身,倚靠着床头,抻着衣领重新遮挡住裸露的肩头。
“对不起…”
说着他拿起梳妆台上的百合,向门外走去。没走多远,他又回头,扬起手里的花。
“还给我吗?”
她站在大提琴前。
“给。”
他将花枝紧攥在手里。
“再见。”
她还来不及回应,他已经离开了。
楼下传来木门打开又合上的响动,将片音停放在朦胧而漂浮的彼岸。她弓着身子倒在床上,将脸深埋进枕头里,她随即合上眼眸,双膝发颤,无力地抵压着床单,面颊连着脖颈渗入一片绯红。
意想不到的发胀发麻感从鲜红的耳垂扩散开来,那情形不啻是一只封闭的蚕茧被刺穿时在她耳边发出求救的嘶鸣。她心慌意乱,这种感受随之也变得愈发强烈了。
浮云在空中画出一道曲折迂回的虚线,割裂了远景视野中饱涨的单调气息。
树誉竟回到房间里,整个人在书架前坠落下去,他闭上眼睛,右手紧捂住脸,耳根发红,呼吸凝重不安。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烈阳下映出一抹清白,他将花枝捧在手里,嗅着百合散发的香气,继而俯下身。
在同一片百合花瓣上,他们的吻再度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