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日我成了真君,就借你这名字用用……”
灰白色渐渐从我眼前淡去,世界重归彩色。
我回头看向茶铺。
茶铺中只剩下了安生一人,没了冯然,没了罗伯,地上空留一片血迹,不见诸不易的尸体。
安生坐在桌旁,双手捧着那个被撞倒的陶碗。
碗底还残留少许酸梅汤水。
安生仰头饮尽。
我回到茶铺,与他相对而坐,想要问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无言。
安生捧着碗,怔怔地望着茶铺外小路。
我没有打断他,盘膝坐在长条凳上,与他一同朝外望去。
从日中,望到日落。
待到月上枝头,银辉满地,安生方才悠悠开口:
“贺仙人,谢谢你,陪我这么久……谢谢你,在最后阻止了师父……”
我摸着胸口,感受着玲珑心有力的跳动,笑着回答:
“何谈感谢?我也不过是为了自保。”
安生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多了什么东西:
“你恨我么?或者说,你恨我们么?”
我看着门外小路,轻声轻语:
“安生,我的好朋友吕安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只余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活着。从这里出去后,我甚至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情绪和方式,将吕安的死讯告知他。”
“可即便如此,我仍然觉得,多多他是幸运的。你看那镇中上万人,无一逃生,在这场争斗中尽数死绝。”
“安生,我如何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死去的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你觉得呢?”
安生面色发白,嘴唇颤抖,深深呼吸,方才勉强平复情绪:
“若是他们还活着,想必是恨我们的……恨不能将我和师父二人饮血啖肉吧。”
“可是,我们已经被世人吃过一次了啊……不是么?”
我侧头看他,心中又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是啊,如果自在仙所言为真,他们师徒二人早已被人剥皮拆骨,让人囫囵吞尽,安生甚至只剩下一魂一魄,在人世间飘荡。
失忆、怪疾,头发与身躯渐渐化木又化灰……
安生所遭受的苦难,比死亡更加悲惨。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安生,我不恨你,我做不到替那些死去的镇民们去恨你,更做不到代表他们接受你的道歉。”
“你在最后关头挡在自在仙面前,将镇民们护在身后,我想,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的。你和自在仙已经死去,再大的仇怨,再大的悔恨,也只能在死亡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止步。”
“别想着得到原谅,别想着得到心安,像个男人,像个大人,将这一切背在肩上,然后……去走你自己的路。”
安生苦笑:
“贺仙人,我只剩下这一魂一魄,行将消散,哪里还有路要走?能走?”
我定定地看着安生:
“今生路已尽,来世仍有路。安生,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答案。”
“正如观妙真君所说,你自己的路,只能自己去走,你自己的答案,也只能自己去寻。”
“死亡也好,恩情也罢。安生,将这一切背负起来,去寻自在仙,去寻你自己。”
我伸了个懒腰,踏步向外:
“我也得走了,去寻我的答案。”
安生站起身:
“贺大仙,等一等。”
我止步回首,安生已变回小孩哥,他举起手中陶碗,递向我,声音脆生生的:
“贺大哥,这个给你。”
我神情一愣,接过陶碗,光影变换,掌心陶碗化作一本书籍。
书籍上有三个大字——《逆炼法》。
我神情一惊,抬头看向小孩。
对方呲牙笑着,无声地笑着,身影在我面前变淡,随后化成点点星光。
我心有所感,跑出茶铺。
星辰稀微,皓月当空。
道路前方,有一老一少,背着一大一小两个竹篓,声音遥遥传来。
“师父啊,你要是成了仙,要取个什么名号?”
“我?我喜欢医术,大概要成个医仙吧。你呢,小安生,你要成个什么仙?”
“师父,师父,我只想求个逍遥自在,不被他事所扰,定要成个自在仙!”
“自在仙?自在仙!好啊好啊,那我做医仙,你做自在仙,咱们爷俩一起采药,一起自在。”
“哈哈,师父,一言为定!”
“不骗你,咱们拉钩。”
我背过身,朝路的另一端走去。
求自在,得自在。
世事如藩篱,哪得真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