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家往前推十余年,也算得上天垂国京城上鸾的富户。后来不知为何便迁到舆东住着。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单剩下一脉,父子二人,攒着上鸾远郊山区祖宅那破簿子房产证明,浑在这海边讨生活。岚氏早亡,前段时间父岚玉山又去了,留下岚玄清一人,靠着祖辈传下来的些道家三脚猫功夫吃饭。日子还算过得去,也没什么盼头。直到一天,一位自称“失散多年”的弟弟,敲响了他出租屋的门。
“哥,最近做灵异视频挺挣钱的。你看咱老子死了,咱家那几百年没人住、传言闹鬼的宅子,不就无人照看了?这闹不闹鬼倒在其次,关键得去张罗张罗,理出个房子排场。要不到时赶上拆迁,看一堆破铜烂铁不给算房子了,可没处说理去。”岚玄瑞怕岚玄清以为自己是骗子,忙用手把住门,从缝里挤进来。岚玄清微微皱眉:“父亲在世时说道有位远房表亲,生性愚钝,因家里实在贫寒便过继道我家。早些年生母过世,又因甚‘缺少母爱’,被他家索了回去。今日一见,我这位表亲,真真连基本常识都没学多少。我家那房产,证明上写的真切,料得真拆也掀不起什么波澜。况且那地界,眼见掩在山里,哪个开发商脑子抽了会去开发?我也没打算延续什么破香火,等不到那天。”
“嗨呦岚兄,话不是这么说,这岚家延了这么久,断在您这儿可是大事体。若是您不愿生呢,您收咱当儿子,咱便喊您声爹,之后我生,就是您生了。”岚玄瑞听对面压根没质疑自己身份,长舒了口气,半打诨半作数道。“你小子,兄弟当着不舒坦,精赶着当儿子赚养活。我没你这样的儿子。”岚玄清自顾自回身拿起几上一叠箔纸整顿着,“你就是自己想去看看,又没钱坐车去,还胆小没本事,所以来拉个垫背的。”
“诶,嘿,还是岚兄了解我,要么怎么是我岚兄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有那梅花六壬的大本事,却屈居在这舆东几平大的出租屋里,真是上天有眼无珠。”岚玄瑞作态垂目惋惜道。“少阴阳我。说一句有十句等着。摄像机准备好了?”岚玄清捻起箔纸一角,弯折进已成型部分,整束完,将纸元宝连着余下的纸放回几上。“齐整!车票我都物色好了,就等大哥的钱和一声令下了!”岚玄瑞正了站姿回道。“那就走。横竖有怪事,拍到是赚到;没怪事我也受够了这破地方,也该我回去享受享受古代公子哥住的地儿。”说着,岚玄清接过岚玄瑞递过来的方案研读片刻,便敲定次日出发去上鸾。
从市中火车站出来往老宅那近山的郊区,还要经一段崎岖难行的土路,自驾少说也还要十余小时。二人图省钱,买了巴士票,当天先在临近村里住下,第二天再步行过去。
“二位是来旅游?”二人歇脚地是处民宿,老板揣着一圈钥匙,带着他们往住处去,一边开口,“我们这儿,要啥啥没有,年轻人都不爱来,难得二位雅兴。要说古迹,咱这倒是有处乌朝鼎鼎有名的才人张师胤先生的故居。无非是什么怀才不遇,归隐山林一类。只是年久失修,房子已经塌了大半,只有房前水潭甚怪,从不曾见浑的。但里面水喝不得,喝了准拉肚子。这里人都说当年张先生就是跳这潭自尽的,死后作了鬼,也要把自己一亩三分地打扫得干净,不容他人染指,还真是先生的作风。”说着便到了地,他边从那圈钥匙里找开门那把边继续自顾自说着:“再有就是,咱这位说书的值得一看。说是说书吧,他没其他那些先生满嘴什么‘上回书说到’,充其量就是个讲故事的。不过他讲的都是些稀奇故事,其他地儿绝听不到的,像是什么乌朝权贵哪家女儿出嫁把夫君头割下来填上草,为了祭祀什么红喜娘娘,还有那外国的事,什么辛德利国大公什么秃噜什么波儿被恶鬼上身,等国王来探视一口咬下国王的耳朵......说得好像他都在现场一样。”
“这倒是稀奇,等闲了我们定去拜会拜会。”一心想着那宅子,岚玄清也没怎么细听老板说话,只末了随口敷衍了一句。“诶,那人长啥样,我们应该去哪找他啊?”旁边岚玄瑞来了兴致。“这你可就问对人喽。”老板朝村东头一指:“一直往那儿走,有个房顶整天停着一群乌鸦的房子,那就是他的,靠近他那地儿,远远就能闻到一股霉味,绝不会走差。他有些古怪,大夏天也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除了眼睛啥都看不到,就在屋檐下坐着,看来往行人解闷,顺道讲讲故事。没见他出来走,也没见他做什么活计,估计是什么互联网职业或者是哪里赚够了钱来这里养老吧。”
“诶,哥哥,这村离着我们那也不远了,说不定那个啥都懂的说书的知道些宅子里的门道,要不我们明天先去会会他?有备无患嘛。再说,这不也是增加视频素材。那句话叫啥来着?‘增加文化底蕴’。”进了民宿,听老板走远了,岚玄瑞开口道。“江湖骗子多了。想听故事,事办完了听个够。”岚玄清摆了摆手,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大哥,要论能掐会算驱邪避凶,兄弟我比不上你。但要论对流量的直觉,恕我直言,您还该听听我的建议。我好歹也网上冲浪这么多年,自比你摩登......”
“好,你摩登,我是老古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宅子我明天自己去。”岚玄清一翻身下沙发,朝自己房间去了。“诶好大哥,我只是开个玩笑......”岚玄瑞一把拽住岚玄清:“大哥不去,我就不去。”岚玄清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带上门:“早点歇,明儿还要走一日山路,若是到得晚了,摸黑进宅子,我没什么把握。”
一夜无话,单说这进山的路上,无非风吹落叶,草木皆兵一回,连只大个的野兽都不曾见半个。就是一点,岚玄清总觉得有双眼睛看着自己,不觉机警了些。这一路撞撞寻寻,临近宅子时候已是黄昏时候。就觉山里微微泛起股潮气,越靠近宅子,潮气夹杂着的土腥味和霉味也愈发浓烈。“听闻乌朝岚家盛极一时那会,在全国各地都置办了房产。”岚玄瑞看大哥脸上有些难看,便找些话说活跃活跃气氛,“那时候,岚家人丁兴旺,就是几代也出不来个当官的。老太爷找人一看风水,坏事,原来是祖宅祠堂风水有问题,要迁祖宅。算命先生走了大半个国岚家那些房产,都只是摇头叹气,唯独到了这,他停下来点头,说‘就是这了’。后来果然,岚家一连出了好几个状元,到最后朝里都是咱的人......”
“历史倒学得不差,但毕竟外人,懂不了家里那许多门道。父亲也没告诉我详细,总敷衍我说甚有些东西不知道为好。”眼见快到祖宅门口了,岚玄清放慢脚步:“我也不怎么感兴趣。反正老祖宗除了这手寒碜本事,外加阴骘司好几册子的缺德债,再没留给我甚末东西。一群底下的钉子户,靠着一点虚名头也想让子嗣帮着还债?想得美。现在法治社会,谁管你以前是甚公子王爷,没钱,都是忘八。”
“大哥说得在理,这眼看黄昏了,我们进去?”说着,岚玄瑞已迫不及待得把手放在门上。“走。”沉重的院门一点点张开,摩擦地面发出闷钝声响。从开口向院内看,黑洞洞的。“怪道旧社会吃人,你看这旧时候传下的宅子,都像是进去了再也出不来般,值要把人吃了。”岚玄瑞有些踌躇。“谁知这宅子死了多少房进来就再也出不去的大奶奶姨太太,怎么不是吃人。”岚玄清先一步迈进去:“摄像机和补光灯打开。我讲,你拍。拍到不对劲的提醒我一声。”
“好......好嘞。”岚玄瑞从包里掏出稳定器麦克风相机等一众器械,组好在边上候着。岚玄清掏出几张符,点了将灰撒在二人身上,又掏出瓶糯米水,念经作法倒弄停当,朝岚玄瑞点了点头。岚玄瑞知会,打开相机。
“观众老爷们晚上好,贫道今日带诸位老爷夜探岚家老宅。”说着,他回身向宅门去。推门,老旧木门锈涩的合页发出一阵吱呀声,宅里霎时荡起阵回声,乍听像甚鬼神低吟。岚玄清示意灯光打进去,他顺势探头环顾一周,主厅没什么异样。“这岚家老宅,原是岚家祖上名岚孝之的商户买来做仓储的,后被......”嘴上讲着这宅子历史,岚玄清上前打开了最近的一扇门。“这里是书房,岚上祀归隐后,晚年便在这里读书度日......”介绍完书房,他移步将一层几个无关紧要房间略过,上楼推开临近的一扇门:“这里是侧卧,住过馨大夫人,春生三小姐......通奸被抓的娣二姨太就是在这不堪受辱,还怀着身孕便吊死的......后来便有传言,三小姐常能半夜听到婴儿哭声,偶尔还能看见个女子,跣足披发,脖子上挂着半截麻绳,贴着天花板飘着走。不久三小姐便一病不起,请了京城最好的大夫也无力回天。人都说三小姐撞了二姨太母子怨气化的子母凶,要贫道看,只觉得是那时候医疗水平不到,加上心病没得心药医,大家还是该相信科学......”正要继续走,就听岚玄瑞停了录制开口道:“大哥,现在人都爱看点刺激的,不爱看什么历史科学,要不......咱整点动静出来?”
“装神弄鬼?”岚玄清停下脚步,“没必要,这......”他突然停住话头,像是在听什么声音。紧接着,他回身示意岚玄瑞继续录制,自己则轻手轻脚走近一处靠里的木门,在靠合页一侧贴墙站着,猛一推门,同时侧身回撤。木门撞击墙面发出声闷响,屋内似乎没什么异常。“怪了......我明明......”岚玄清皱着眉向门内望去,里面是条短走廊。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泛上来,似乎源自走廊尽头的屋子。“大哥......感觉到什么了?”身后传来岚玄瑞轻声问询。“继续录,我们可能真碰上东西了。”岚玄清蹙眉靠过去。
越近那门,腥味越浓,霉味也越浓。岚玄清站在门前,那门已是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凝神感知半晌,岚玄清微微松了口气,推开门。
墙上挂着一具尸体,口里塞着个纱布包裹,包身有黑褐色污渍,似被口中渗出的血染过,包口泛黄,肋骨处左右各插着一把七星剑,双手被自天花板固定的锁链提起,束在头顶。身上缠着以三根白线三根红线编成的长绳,上面还隔一段就固定了一张字迹已模糊的咒符。初步判断,死者是位洋人面孔的清秀瘦削男子,穿着裁切合身的黑色西装,看制式与现代略有不同,岚氏兄弟对西服没什么研究,便无从考证具体年代。细看,死者一头过肩白发披散着,颈部有青紫色痕迹,疑似曾被人试图以绞杀方式杀死。身上没有腐烂迹象,只传出浓重的霉味和血腥气。
“哥......咱家......还干这个呢?要......要报警不?”岚玄瑞声音有点抖,镜头也有点抖。“报警做什么,这深山老林的,也不知死了多久,还是个外国人,身份估计都查不到。反正也不是我们干的,随便找个地埋了就是。他灵要还在,还得感谢我们给他入土为安呢。”岚玄清似乎没什么波澜,抬手扯出尸体口中的纱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袋香灰,靠近喉腔的部分也被染上了暗红色。接着,他握住剑柄,一用力,拔出右肋插着的七星剑,尸体上缺口黑洞洞的,剑上都是凝固的血块。“哥,这桌子上的,看起来对的就是链子上那把锁。”岚玄瑞走过来,把找到的钥匙递给岚玄清。岚玄清接过钥匙,没急着开锁孔,眼神没离开那尸体。“你见过尸体活过来吗?”
“嗨呦大哥,这主意好,待会您拿着相机,我背着尸体乱跑一气假装诈尸,这绝对看的人多。”岚玄瑞聚精会神调着焦。“刚才拔剑时候,他抽动了一下。”岚玄清没理会他逗闷子,继续死死盯着尸体:“你是什么东西?”岚玄瑞一听这,倒退了几步一脸紧张地盯着那尸体:“大......大哥,哈哈,别开玩笑,你老弟胆小......”
“什么东西......”“尸体”说话了。“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我靠!”岚玄瑞一蹦三尺远,缩在靠门角落观察动向,再说不出一句话。
“放不放你是我们说了算。”岚玄清将手搭在左侧七星剑柄上:“你是谁?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摩洛维尔,被陷害的天使。”尸体答道。“凭我被捆在这。这不就是我被迫害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