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到高籍谈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让他去提议。他从认识高籍第一天开始就确信这位兄弟绝对不会背叛自己,这个就是一种不能诉诸纸面的感应。当着七个人的面,高籍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各位兄弟,我知道钟会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少脸无皮的家伙,寡廉鲜耻,但是,在书法艺术的传承上却是公认的大家。我觉得可以邀请钟会来题字,这是与司马方面化干戈为玉帛的良机,我相信天下名士也能理解我们包容的胸怀。”欧阳尚康故意反对:“兄弟,这样非常不妥,单兄的书法造诣也高,何必另请他人,更何况是钟会呢?为何要和他沆瀣一气呢?他的字岂不玷污了我们的竹庄?”单涛先是有点自得地扬了扬头,接着还是比较理智地加以推辞:“贤弟,不可,万万不可,我那几行字连村夫见了都摇头,怎么能放在如此名贵之所呢?”高咸接着说道:“我同意叔叔的看法,让司马昭看看,我们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我们也不会与他们针锋相对,更不会争个你死我活,不过是各为其主而已。”其他三个人像是看穿了欧阳尚康的心思一样,都对邀请钟会来题写牌匾表示赞同。
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曹乐亭主之时,一向和他夫唱妇随的公主断然拒绝,这是两人婚后第一次产生剧烈争吵。曹乐亭主冷冷说道:“房子是我父王建造的,理应彰显曹魏的功德,让司马的人来题写名号我宁愿把它烧掉!钟会是多么猥琐阴暗的人啊,天下人都避之犹恐不及,你怎么能够这般阿谀献媚呢!”欧阳尚康纳闷,“新婚之夜受到作风突审”都能和自己保持一条战线,此等小事因何与自己的观点截然相反呢?他何尝不具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的气度啊?何尝不想隐匿避世保持真趣自然的人格啊?可是生活不允许啊!尤其是亲人朋友的身家性命都和自己生死攸关啊!公主自小被曹林保护的很好,无从理解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和保持政治平衡的必要性。
钟会的父亲钟繇在汉字由隶书向楷书过渡的过程中起到了继往开来的作用,工于多种书体,尤以楷书一骑绝尘,剐柔兼备,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钟会承继了父亲的笔风,色形的浓淡枯湿与断连辗转,藏露着无穷的变数,气象万千。只是他心术不正也是众目昭彰,人不如其字,心胸不阔、雅量不高;而且还有一个不良嗜好,时常仿冒他人笔迹以假乱真,嫁祸于人。他很早就是司马昭的堂上宾和座上客,让他来题字符合欧阳尚康保持政治平衡的本意,却不符合他君子坦荡荡的做人标准。
就在欧阳尚康一筹莫展之际,高籍为他构思了一个多全其美的方案,那就是准备多幅题字。欧阳尚康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金点子,反倒是馊主意,万一两派力量同时登场呢?!但是,这给他提供了一个解决问题的路径,切实要做好多手准备,力争让双方都要亨通顺意。
说到底,邀请钟会来题字是在文化上接近司马集团的一次契机,这与“献方屠苏酒”在本质上异途同归。但是,是否请得动还是一个未知数,毕竟在曹魏集团相中欧阳尚康之前,钟会代表司马昭求其出仕遭到过拒绝,此事可是言犹在耳。高籍和单涛为欧阳尚康找到一个围魏救赵的办法,让他的哥哥钟毓出面去求字。
钟毓前几年一直在京都任职,担任黄门侍郎,只是今年进谏刚直惹怒了曹爽被发到魏郡担任太守。魏郡的行政中心在北方重镇邺城,自古是冀州平原统治基地,能在此地说一不二的人也都是权臣。“邺”之名始于黄帝后裔女修之子大业始居地,在魏晋时期可是中原地区富庶繁盛的大都市之一。曹操曾在此破败袁氏残余势力,领冀州牧,即以邺为根据地逐步发展壮大。全城突出强调中轴概念,王宫、街道整齐对称,结构严谨。
单涛、高籍、刘伶带着欧阳尚康驱车来到了邺城。太守府邸是青黑色的建筑,前后三排房屋,第二排的两座厢房东西对称。进入府内,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当是其父钟繇临终前为他书写的匾额“清纯德素、备尽法度”八个大字,古雅浑朴,圆润遒劲,自然天成。钟毓到哪里任职都会带在身边。
就在大家还沉浸在“天下第一妙迹”的神奇之时,钟毓从厢房已经走入了正堂:“各位仁兄,好久不见。”钟毓见到了从京都来的几位故友,感到非常亲切。虽然一直没有机会直接和欧阳尚康接触,他也能猜出这位龙章凤姿的年轻人就是欧阳尚康。单涛开门见山地说道:“太守大人,我们找您有一事相求,沛王最近在山阳万翠山为天下名士建造了一所庄园,名为‘康竹翠舍’,想让您弟弟为庄园题字。”钟毓谦逊地说:“既然是为普天之下的名士所建,他的字怎么能够登上那样的大雅之堂呢?应当让圣上赐个牌匾才是啊。”高籍实事求是地进行解释:“陛下的真迹是无价之宝,题字向来讲究天地契合、治国安民,一个名士之家难以企及,我们区区几个草民更不敢惊动陛下。你弟弟得到了钟太傅的真传,对天下名士具有无以复加的影响力。”
钟毓向来厚道,也心直口快:“兄长,舍弟书法得到了父王真传,自己也十分精进,比较纯熟,我是自愧不如。但我与弟弟平时在沟通上也有隔阂,况且我听说他对欧阳贤弟一直有一定成见,我没有十足把握能够索到。我倒是可以向司马中郎提议,让他出面找我弟弟把握更大。”刘伶也能琢磨出其中的奥秘:“太守说的很有道理,即使求了钟会,他也一样会向中郎大人报告,他一向唯司马中郎马首是瞻。”钟毓随即跟随单涛回到洛阳,马不停蹄赶到中郎府,把事由向司马昭进行了详细报告,司马昭有点犹豫不决。
“大人,此事要从长计议。自古以来,武定江山,文动社稷。您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大杀四方,生活中就需要儿女情长和文采华章;英雄也不能只是坚强如刚,也需要柔情似水。如果吾弟在此处题字,天下名士谁不知道是您的恩德啊,终究还需要名士为您歌功颂德啊!”钟毓这一通说辞让司马昭感到理通情重,而且司马昭一直也在笼络出类拔萃的贤人为其所用,尽管欧阳尚康曾经对他的邀约拒之门外,但对他始终高看一眼,况且欧阳尚康曾经为他“献方屠苏酒”,这种渊源让他对题字一事不是非常抵触。
于是司马昭命人把钟会叫来府上,钟会一看哥哥坐在中郎大人的身边,觉得有些蹊跷。他文质彬彬地拜见了兄长和司马大人。
“贤弟啊,”司马昭对钟会这一声称兄道弟让钟会多了一丝警惕,“最近沛王在山阳郡为天下名士建造了一个民间文化庄园,由欧阳尚康负责打理。我和你哥哥都认为你给题写几个字比较合适。”一听是文化事宜,钟会的警觉一下子就放松了许多。但是,费尽心机的人永远都会去寻找别人的破绽,钟会果然如此:“大人,长久以来,欧阳尚康对您都是不恭不敬,我替您登门拜访,他不识抬举,居然胆敢将我们拒之门外,您哪能咕他这个脸呢?我倒觉得这是一个灭其威风的千载良机啊。”
司马昭比较惊讶,钟毓也有些不解,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此话从何说起?”钟会振振有词地说:“自古以来,远攻近战、攻城掠地必是师出有名,这回我们可是找到名堂了。其一,当下外战滔滔,国资寥寥,他们不好好儿匡扶社稷,居然劳民伤财兴建庄园以供享乐,置国家安危于事外,该当何罪?”钟会抬起头,十分复杂地看一眼哥哥,又充满渴望地看了看司马昭,接着说道:“其二,他们名为天下贤人着想,实则结党营私,打击司马门庭的浩浩声望。此时不快快清除,必将养虎为患啊!望主公三思后行。”
钟毓清了清嗓子,呷了一小口绿茶,他自小到大与弟弟晨昏相伴,他太了解弟弟的为人处世之道了。司马昭多少感到意外,因为他压根没有觉得仅凭这几个人还能整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动静,不值得上纲上线,反倒让天下人觉得自己的气量太小、格局不高。冷眼旁观地讲,钟会的话既有言过其实的成分,也有实事求是的因素。在当时曹魏和司马尚且平分秋色、胜负纠缠的形势下,司马门徒之中居然有人如此高瞻远瞩也属难得。司马昭看到钟会重重心机之下还处处充满杀机,把那些意气风发的守文之人当成危机四伏的杀手,他对钟会小小年纪如此老谋深算多了一份苦衷,甚至觉得欧阳尚康的爽直与傲散多了一份可爱。
司马昭偏过身子,深沉地看了一眼钟毓,端起茶到嘴边又放下,平缓地对钟会说道:“贤弟果然雄辩高谈,我们都要对此保持戒心。但是,眼下还不是咱们大张旗鼓和他们正面交锋的时机,为何不就坡下驴呢?此举能让名士和庶民都能看到司马家族的胸怀很宽、格局很雅、气度很大,方便我们聚天下英才而用之,不失为一桩美事,难道不是这样吗?贤弟。”见风使舵的钟会立马明白了司马昭的心意,主子的弦外之音他还能不通透吗?他连忙拱手鞠躬,低头说道:“小人目光短浅,大人登高望远,我一定按照主公的吩咐把事情办好。我当然要在建设名士之家上助它一把,实则是为司马大人增光添彩。”
司马昭皮肉都不笑地说道:“自你大父太傅大人仙逝之后,你就是天下公认的第一妙笔,他欧阳尚康纵使才高八斗,在笔走龙蛇方面无法望你项背,你的字笔往庄园一挂,必能蓬荜生辉、威震八方,更能传播我司马门庭的声誉和美名。他能主动找你哥哥出面求你赐字,这是我们在诸多领域扩充影响的大好时机呀。”钟会用衣袖拭了拭额头,又眨了眨眼睛,极其诚恳地说道:“主公,只要我的字能为您服务,我永世都愿尽心竭力。”钟会不愧是“钟王”的后生,一挥而就。“康竹翠舍”四个大字甚是精妙,融入了儒家的坚毅和果敢,也蕴涵了老庄的虚淡与散远,在运笔中省去尘世浮华以求沉静闲适,观之好像脱缰骏马腾空而来绝尘而去,又如蛟龙飞天流转腾挪,来自空无,又归于虚旷,这近乎癫狂的原始的张力包孕了天地乾坤的灵气。
拿到字之后,单涛、高籍和刘伶都对这幅字叹为观止,无不从内心深处发出惊叹,钟王的笔锋终于有人承载了下来,不愧为第一神笔。欧阳尚康也端详良久,深感此人在书法上已是出神入化;如果论字不论人,这幅字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写出了欧阳尚康的心怀与渴求。然而,由于志趣心向与钟会有着天壤之别,欧阳尚康不可能与他相向而行。别看刘伶平时大大咧咧,察言观色方面细致入微,他看出了欧阳尚康的犹疑:“贤弟,咱们看字不看人,他钟会也就这点能耐,咱们是要和天下名士们一起大碗喝酒、大笔赋诗,他无福消受。”刘伶那可是把错了脉,欧阳尚康是为钟会感到悲哀,一个文艺水准几乎登峰的人为何心地如此恶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