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仍然闭着双眼:“我和你无话可谈。”
贾珍略略思量了一会儿,忽然朗声吟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屋内林如海矍然睁眼,目光炯炯,像是要穿透窗纸。
贾珍还在吟诵:“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林如海起初全身颤抖得厉害,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冷冷地开口道:“你不是贾珍。”
贾珍坦然应道:“不错,我不是他。”
林如海冷声道:“贾珍那个草包,如何作得出这等惊世绝句?而且我是将死之人,你身上似乎有一层隐隐约约的霞光笼罩。你到底是谁?”
贾珍默然,半晌道:“林大人不是因为想知道我是谁才愿意开口说话的,而是因为那首长诗。不知大人听了,有何看法?”
林如海目光如炬:“诗里说的都是谁?是谁黄土陇中埋白骨,又是谁流落在烟花巷?”
贾珍坦然道:“所有人,贾家,也许还包括史王薛三家,统统跑不掉,最终只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下场。”
林如海悚然而惊:“贾家出事了?”
贾珍道:“现今还没有,但为时不远了。到时大厦将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林如海神色一凛:“那我就不能把黛玉再送回贾家了。”
贾珍微微一笑:“林姑老爷似乎忘了,林姑娘的母亲可是贾家的人。”
林如海神色一变,忍不住大口喘了几下:“你在恐吓我?”
贾珍平静地道:“我是否恐吓,以及是否危言耸听,你信也可,不信也可。但若真有惊涛骇浪,林家就凭这点寥落的人,真的能独善其身吗?何况,孤女在世,无依无靠,旁支族亲,都是稀薄的亲戚情分,贾府毕竟还有外祖母和亲舅舅。如果贾府不败,到底哪里更能庇护,想必林姑老爷分得清。”
主室中陷入了难忍的寂静,良久,才传来林如海疲惫的声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说吧,你想跟我谈什么?”
贾珍看向他:“你相信我了?”
林如海无力一笑道:“你危言耸听并无好处,且更没必要千里迢迢跑到我跟前来。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但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既然如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贾珍欣慰一笑,他果然还是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不等林如海发话,他直接坐到了刚才林黛玉坐的那张椅子上,直言不讳道:“我在京中刚得到消息,圣上亲笔把政老爷的学政名额给勾了。”
林如海心中一沉:“政兄可曾在最近惹得圣上不开心?”
贾珍摇头:“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只跟几个清客在一起。”
接着他话锋一转:“而且贾家马上会有一件大喜事,当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不过那也是瞬息的繁华。可圣上这样又拉又压,林大人觉得是为什么?”
林如海眉头蹙起道:“这太不寻常。如今的贾家,不值得圣上用这样的手段。”
贾珍点头赞同,道:“所以贾家现在看似平静,甚至风光一时,实则波谲云诡,凶险异常。而敌在暗我在明,若坐以待毙,便只能万劫不复。”
在强大的皇权之下,铺在贾家面前的,是一条看不到的死路。
林如海目光微闪,他想不出,死路面前,贾珍要怎么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