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物理连续性就是我之为我的充要条件。”

“嗯嗯，当然，人的物理状态也是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的。”千月点头认同地补充。“但是假如一个人做了一个换肾手术，换了肾的那个人当然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只要一个人关键部位的物理构造还保持连续性，那这个人就还是原来的那个人。”

—

“这么说。如果一个人在物理意义上完全不连续了，那个人就不是同一个人了吗？”

关歆的反问疑句，让众人瞪大眼睛，看似合理的解读出现了疏漏。

“情况似乎不是这么简单哦。”黄唯笑道。

—

“各位，我们来设想这样一种场景。”

关歆将黑板拉过来，那粉笔蹭蹭写着……

“假设一个疯狂科学家，每天把承晓身体里的一些细胞换成复制品细胞……最终在一年后，承晓身体内部包括大脑全部都被换了一遍，不管承晓每天依旧照常的生活、娱乐，丝毫没有任何差异。现在问题来了，假设的方案里一年后的承晓和一年前的承晓还是同一个人吗？”

“………”

没人回答，承晓倒想吐槽假设的对象为什么是自己，不过还是选择闭口不谈。关歆则继续说道：

“按照你们物理连续性的说法，在一年后，承晓全身的所有细胞都和一年前完全不一样，那承晓就不是同一个人了啊。因为物理上的连续性被切断了，原来的承晓不存在了……而且，我们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新陈代谢。不需要科学家，我们身体里的细胞也都一直在经历着新旧替换，哪怕十年之后，我们身体里的所有细胞都在新陈代谢的作用下被全部替换，我们也并不会说我们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所以我认为物理连续性的说法，是错误的。物理意义上的连续性并不能构成我之为我的充要条件。”

—

“嗯。你说的有道理。那么我之为我的本质特征，你有何见解？”千月带着诱导性的心态回应。

“我个人认为。”

关歆缓缓开口。

“我是我的精神。我之为我的本质特征在于我的精神。我的观点是只要保证在心理意义上我还是那个原来的我就行，就比如说我的想法，记忆、感受、偏好都还和原来的我保持着连续性，那么这个我就还是原来的我。

“当然，我并不是要倒向一种本体论上的唯心主义，也并不是要反过来倒向意识决定物质。而是说在构成我们自我统一性的方面，物理构造只是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我们的意识必须是随附于我们的身体的。我只是想说让‘我’成为‘我’的，不是肉体，而是我的精神。”

关歆的说法神乎其神，其余的众人没有插话的余地，一同示意关歆继续解答。

“我为什么是我？并不是因为我身高一米六五，用着b罩杯，而是因为我喜欢听德彪西，熟读《金字塔原理》，童年时期的缘故而对狗有阴影……总之是这些独一无二的精神特质才构成了我之为我的本质特征。”

“所以，即便经历了物理意义上的变化，一个人在心理意义上的连续性是构成一个人我之为我的本质特征。这就是心理连续说的主张。”

—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黄唯见众人沉默不语，托起下巴深沉道。

“是不是说，只要保证心理上具有连续性，一个人就必定是同一个人了吗？”

语惊四座！情况似乎依然并不是这么简单？

—

“黄唯部长，你有何高论？”

面对跟自己先前同样自信的反问，关歆朝黄唯攀问。

“我们再来假设一个设定。不知各位有没有看过《星际迷航》。在那部电影中，有这样一种设定叫传送门。

“如果你身处BJ，要赶在下午去广东出差，但坐高铁来不及了，我们就可以通过这个传送门实现瞬间转移。这里头的传送门可不像《哆啦A梦》的任意门那么玄幻，这个传送门还是有它自己的科学原理的。

“原理就是当你穿过BJ位置传送门的那一瞬间，这个门就会扫描记录下你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的精确状态，然后以光速把这份记录传输到广东的那个门，在广东的那个门按照这份记录对你的身体进行原样重组，在广东这边重组的同时，BJ那边的门会同时销毁你的身体。到最后，这个从广东出来的人和原来的你拥有完全一样的身体构造，大脑里面脑神经搭线、放电状态都是一模一样的。你的想法，记忆、感受也都是和原来一样的。”

“假设我们明白了。但要如何推翻观点？”

黄唯浅浅一笑，继续道。

“你从BJ的传送门进去之后，传送是成功了，一个新的你从广东那边出现了，但销毁程序出现了故障并没有把你销毁掉，而且让你的心脏遭受到了损害。医生跟你说不出几天，你就会因为心脏衰竭而死。医生只是微笑着对你说：“别担心，在广东那边不还有一个新的你替你继续活下去嘛。你的生活依旧在延续，不要担心，安心去死吧。”

“那么请问。心脏受损的你能否欣然接受这一状况？各位想啊，BJ的你和广东的你在心理上是完全连续的。你们拥有完全一样的感知、记忆和偏好，按照心理连续说，BJ的你和广东的你完全就是同一个人！无论谁在活着，不都是“你”在活着吗？

“可是，心脏受损的你肯定不能欣然接受安心去死这一事实的。这就说明心理意义上的连续性，并不能构成我之为我的充要条件。”

“……………”未有回应。

“各位想想是不是这个逻辑。如果心理连续性就构成了我之为我的充要条件，那么当医生让你安心去死的时候，我们应当本能的反应：“哦，还好广东那边还有个我替我活着，太好了！”。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对吧。你心理上的侧重对自己肯定要比对广东那边的自己更重视啊！这就说明你们俩和进入传送门之前的你都具有心理连续性，但是你们俩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人。所以请容我宣告。

“心理意义上的连续性并不能构成自我统一性的充要条件。”

—

“不是……”承晓哭笑不得。“咱们先是论述了半天物理连续说，批驳掉之后又论述了半天心理连续说，现在又把这个给批驳掉了。大伙光顾着拆台，好像并没有谁是正面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呀。”

“唔……也不能这么说。”黄唯双手抱胸渐次道。“关于自我同一性的问题，我这里还是可以提供一个回答的。这也是辩论研讨会中要给出的的结论。”

？有答案？承晓和关歆翘首以盼，一齐盯着有些不好意思的黄唯……

“那就是自我同一性的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重要。”

—

我是谁并不重要

—

“咱们再假设一个场景。”

黄唯压住暴躁的两人，娓娓道来。

“假如你得了癌症晚期，命不久矣，这是医生告诉你有一个先进的技术，可以完全替代你自身。为了你的家人，朋友……你会不会做这个克隆手术，会不会去克隆虽然第三人称看来跟原来的你没什么两样但是一个和旧的自己没有任何连续性的新的自己？

“嘛。这就取决于你们是否把自我统一性这个问题看出有多重要了，我们对自我同一性这个问题的执着程度，也将关涉到我们如何看待他人以及我们如何看待死亡这件事

“有些人固然认为自己死后哪用管洪水滔天。但是我们还是会有很多人会在意自己死后的影响的，比如安排自己的后事，会写遗嘱……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们相信：他人的存在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他人”，是比“我”更大的东西。

“如果各位过分执着于自我同一性这一个问题，把我是谁这个问题看的无比重要，成天纠结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那么生活是会变得非常非常焦虑的。终有一天，这个所谓的“我”是会消失掉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的将会走向死亡，如果你成天执着于一个注定会消失的“我”的话，那么死亡的阴影将会投射到你日常生活的每一天的，你的每一天都是向死而生，你会为自己终有一死而诚惶诚恐。你想到自己死后，自己不能思考、不能存活于世，面对终将消散的一切，这一切的记忆和体验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我们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向死而生，生活就会消失在一个狭长的玻璃隧道里面穿行，这个隧道的尽头就是一片黑暗，黑暗，则是死亡。

““我”并不是生活的全部，虽终有一死，但你的想法，你的记忆，你的感知并不会随着死亡而消失，它们会在他人的记忆体验那里得到延续，他人会继续替你记忆着你的记忆，体验着你的体验，思想着你的思想，他人可能会受到你思想的影响，而他人的思想在他人死后还是会被他人继续思想。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当你意识到这一点，你会发现。我是谁这个问题就变得不再重要了，因为你会发现，这个“我”并没有一种完全独立的本质，你会发现这个“我”是和他人和你的生活环境甚至和整个宇宙都是交融在一起的。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你会发现，那个原本的玻璃隧道里的玻璃墙顿时就消失了，你的生活会敞亮起来，豁然开朗起来，你会发现你的生活并不是一条通向死亡的单行道……

“如果说物理连续性和心理连续性，都是在哲学上不足以构成我之为我的本质的话，那么对于自我同一性这个问题的正面回答就是—这个问题不重要，我们没有必要执着于我是谁这么一个虚妄的问题。”

说罢，黄唯向众人深深地鞠了个躬。

啪啪啪啪啪啪啪。

热烈的掌声接踵而至。

“那么各位。可以散会了。开始品茶吧。”

—

今天的文化部活动结束了。回家路上，承晓依依旧会疑虑，少女们灌输的知识还在慢慢消化……

—

夕阳西下，整理文化部室的黄唯收好辩论研讨会要用的文稿。

“研讨会的讨论方向结果大致是参考英国哲学家德里克?帕菲特的理论知识……”

黄唯撕掉文稿，内容她早已烂熟于心。

“他说的就一定对吗？他所批判的物理连续说、心理连续说就肯定是错的吗？自我同一性这个问题就真的不重要吗？我们真的可以沉沦在他人之中，去逃避向死而生的态度吗？”

—

感到不寒而栗的黄唯和承晓变得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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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