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独注意到了瞿妻的点头,同时还看清了她的面貌和身材。瞿妻坐在床沿上,身子由于瘦弱而朝前佝偻着,头发刚刚长及颈部,有些篷乱,似乎尚未梳洗,而她的面色是萎黄的,令梦独不由想到在中医书上看到的一个词:气血亏损。她的眼睛较大,眼球外突,下眼皮却与年龄极不相符地早早蜕化成了眼袋,像是装满了泪水,随时会掉落下来,这眼袋让她呈现出一种时时哭过还要接着大哭一场的表情,并且与软塌塌的鼻子、蜕皮的嘴唇及萎黄的面色一起,向人们显出恹恹的病容。
凭直觉和他掌握的微乎其微的中医知识,梦独判断出,瞿妻有病。不知他是不是一时间脑回路出现了短路还是别的原因,他竟然出口对瞿妻说道:“今天天气不错,你可以出去或者到楼顶平台上晒晒太阳,走一走转一转;我好帮你打扫卫生。”
“唉——”瞿妻叹了一声,道,“昨天才来,不想走,不想转,你做你的。”
“你昨天来到,路上辛苦了。”
瞿妻幽幽说道:“我是临时起意来的,来这里前两天还写过一封信,想不到人比信先到。”
梦独敏感到瞿妻是寂寞的,否则她不可能跟他说这些话,她似乎想跟别人说话。他大着胆子问道:“嫂子从哪里来?”
瞿妻竟然作了回答,只不过答案比较笼统。
梦独小时候就听说过,那是一个产煤的地方,他没想到瞿冒圣和瞿妻竟然跟他是老乡。当然了,老乡观念淡漠的他不会以此向瞿冒圣套近乎,再说,在学员十四队,瞿冒圣的老乡多了去了。
梦独去拿拖把,朝门外走时,却看到房门右侧墙壁上贴着一张包公的戏剧脸谱像。他没多想什么,到洗漱间里拿了洗净的拖把,当他重又进入瞿冒圣的房间后,看到了正对床的墙壁上一张镶了框的照片,是瞿冒圣与他的妻子的彩色合照,很恩爱的样子,看起来是多年前的照片,瞿冒圣身着戎装,脸盘不像现在那般胖大,瞿妻脸庞端庄,面部较为丰满,面庞还布着一层红晕。梦独一边拖地一边想,是什么原因导致瞿冒圣和瞿妻的面部和身材走向两个极端呢?他又看了看瞿妻,发现她的脸上现出孤寂的神情。
瞿妻竟主动开口了,对梦独说道:“今天让你辛苦了。我明天就回去。”
梦独想起明天是周末,便道:“你家孩子应当能照顾自己吧?你这么远来一趟多不容易的。”
“我没有孩子。再说,我家离这里不远。”她说了家乡所在地,声音仍然是软如面条。
梦独不明白瞿妻为什么跟他说这些,后来他想过,兴许瞿妻的确太孤寂了,所以才一时不设防地跟他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说起这些?
“哦,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没有孩子。说这个是不是……”
一团黑影出现在门口,同时伴之以一声清嗓子的声气,声气里明显充斥了怒气与不满。
梦独赶忙直起腰来,站好,说道:“队长好。”
瞿冒圣斜睨了梦独一眼,虽然梦独在他的斜睨里赶紧低下了眼皮,但他还是捉住了梦独目光里的灵动,就是这灵动,让他大为光火,似乎这灵动侵犯了他的私人生活及心理活动。
瞿冒圣走了进来。
梦独弯下身子继续拖地。
“梦独——”
“到!”梦独再度站起身来,停止拖地。
“你刚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
“难道你没有学过保密条例吗?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不能知道!”
“好,以后注意。”
“什么以后,是现在。”
“知道了。”
“好,地,你不用拖了,去值班去吧。”
“是!”
“你给我复述一遍,我刚才说的保密条例内容。”
“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不能知道。”梦独明白了,瞿冒圣是担心他将今天的对话内容传扬出去。
“好,你去吧。”瞿冒圣的声音变得温柔了许多。
梦独手拿拖把朝门外走,他又看见房门的右侧墙壁上张贴着的包公脸谱像。他忽然想,瞿冒圣虽然脸如面团与包公相反,但是他却东施效颦地作出包公的表情,他是真的把包公视作偶像吗?
梦独回到队部值班室,坐在椅子上,在瞿冒圣威严的目光下眼盯书本却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乱纷纷的。一个新学员,居然跟瞿妻说出那些话,着实不该,由此他也便判断出,过去,从未有过哪个学员跟瞿妻说过什么,所以瞿妻才跟他说了那些不该跟他说的话。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们的对话却被瞿冒圣听到了。他分明地感觉到,瞿冒圣并不喜欢他,甚至有些厌恶他。
他意识到,他给瞿冒圣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却不是好印象。以后的日子里,他必须谨慎说话,谨慎行事,哪怕不能投其所好,但还是尽量做到不要投其所恶。
接下来的值班时间,梦独很是安分,坐在值班室里,守着电话,随时接听来电,好在并无来电,于是他专心看书,最起码作出专心看书的样子想些别的事情,吊在墙上的瞿冒圣在时时刻刻盯视着他呢。
下午,学校的邮递员送来了报纸和信件。梦独发现其中有一封信是瞿冒圣的,他想起了瞿妻说过的话,准确判断出这封信就是瞿妻写给瞿冒圣的,但瞿冒圣跟他交待过:“如果有人打电话找我,你就说我去系里开会去了。”他明知瞿妻一个人待在关着门的房间里,但并未敲门把信交给她,而是等着瞿冒圣的出现。
梦独手拿瞿妻写给瞿冒圣的信,发现瞿妻的钢笔字写得还是较为娟秀的。他默念了一遍信封上的地址,连他自己日后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将那地址牢记于心了,更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他和叶晓晨一起按着信封上的地址,顺藤摸瓜找到了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瞿冒圣。
在学员们下课前,瞿冒圣回来了。
梦独听到了瞿冒圣沉闷的皮鞋声,他没有等瞿冒圣走近与瞿妻所在房间近在咫尺的队部值班室,手拿瞿冒圣的信走出来,迎向瞿冒圣,停住,敬礼,低声说道:“队长,你的信。”
瞿冒圣接过信,看了看信封,然后看向梦独,威严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柔和,他对梦独点了点头,说:“好,嗯,好。”
梦独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便又敬了礼,转身,重又走进队部值班室里,继续承受吊在墙上的瞿冒圣所发出的威吓。
桌子上堆了许多别人的信件,梦独目光惘惘地看着,忽然想起,自从来到学校,他还从未给父亲母亲写过一封信呢,也从未给那个女人苟怀蕉写过一封信。他并没有把这事儿完全抛到脑后,只是在两难中一日一日延宕下来。
他极其不愿意给苟怀蕉写信,顺带着就不乐意给父母写信,可是现在,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再不给他们写信,兴许会发生什么令他难堪的事儿。
这一次给苟怀蕉写信,由于生活有了新的内容,他再次体会到像是做一道难度极大的奥数题的滋味。他给苟怀蕉的信写得极简,只说换了个地方服役,现在在一所学校学习。至于在院校里的生活如何,以及学成后将会有个什么样的前途,他只字未提。信中语言干巴巴的,毫无感情色彩。他把信寄出去以后,心上的石头却越压越重。他进一步意识到了,如果不把这块几年来一直压在心口上的巨石搬掉,他不仅永远不会得到他所渴望的飞翔,还会没有终结地戴着沉重的锁链一步一个跟头地在人生的泥沼中越陷越深,直至陷入深渊遭受无妄的灭顶之灾。
梦独深知搬掉压在他心上的这块巨石难度之大,多少人的手在巨石上摁着呢,多少人的脚在巨石上踩着呢,父亲母亲,哥哥们嫂嫂们,姐姐们姐夫们,还有媒婆梦胡香媒汉苟得古,还有苟怀蕉的家人,当然了,更有与他一样的婚约中人苟怀蕉,还有梦家湾的村人们,苟宅子村的村人们……他们的眼光,他们的言语,他们的观念,形成一根根铁绳,将巨石与他的身体紧紧捆绑在一起。
在院校学习,学员们是有寒假和暑假的。院校所在地涂州,离梦独的家乡所在地较为近便。为避免家人,更为避免苟怀蕉的不期而至,梦独无论是给父母亲的信还是给苟怀蕉的信里都提到了,再过两个多月,他将回家过寒假。
梦独很快收到了苟怀蕉的回信。苟怀蕉在信里怪怨他没有及时把好消息跟她说,她先是听别人说他考入了军校,后又听说军校就在并不远的涂州,可是不知道是哪个军校,也不知道具体地址,否则她就到军校看他了——看到此,梦独的心重重跳了几下,好在苟怀蕉继续说——现在既然听说他放了寒假就回家来,也就不去涂州跑一趟了,免得影响他的学习——梦独松了一口气,但松过这口气之后,嗓子眼里及心口上却像是被塞入了一大团棉絮,令他呼吸困难,胸口憋闷。
梦独几乎有些怀疑他在警卫连时作出报考军校的选择了,他当时的选择似乎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成分,居然不知道他所报考的三年制中专班学校竟然座落于涂州市。对于他这样一个渴望远方立志远行的人来说,离家不是更远,反倒是更近了。
好在,这里还有几个合得来的同学,特别是有林峰,而在教室里,他刚好与林峰是同桌,两人闲暇时说说笑笑,他故意沉入这些说说笑笑中,还有,就是日益紧张的文化学习和考试,让他不得不装作忘记来自家人来自苟怀蕉给予他的负面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