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怀蕉一家人除了嘴忙,动作上更是忙忙碌碌,他们又是煮肉,又是煎蛋,又是炒菜,苟怀砣还打开了一瓶老烧酒,斟满了好几个杯子。苟娘自是坐在上座,她摸摸索索地拉着他,叫他坐下,缺了牙的老嘴说道:“好儿,乖儿,挨着俺坐,挨着俺坐。”
苟怀蕉一家人与梦胡香和苟得古联手,为他营造一种虚假的宾至如归的感觉,不,是回家的感觉,不,是要让他感觉上比回到他那个出生长大的家还要其乐融融,让他感觉到他是这个家的贵婿。而他们口口声声也是这么说的:
“梦家湾是你的家,这里也是你的家。”
“不要客气啊。”
“别把自己当外人。”……
他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他早就学会了喝酒,但从不迷酒。他知道酒会搅乱人的心性,会说出不想说的话,做出不想做的事。所以,无论苟怀砣和苟得古多么做作地殷勤地向他敬酒,他只说“不会喝酒”四个字,从而推辞掉“醉翁之意不在酒”。
苟怀砣再度端起酒杯,敬道:“妹夫,喝一个吧?”
他还是摆了摆手。
苟得古说:“都说当兵的喝酒个个都凶,你咋倒是退步了哩?”
“是退步了。”他承认。
苟娘在为他解喝酒之困:“俺儿是个好儿,不抽烟不喝酒,哪像你们,一个个都是醉糊头。”她的眼皮对着梦毒翻了一下,露出明亮的眼白,似乎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令他骇了一下。
苟得古说:“大奶奶你可真是偏心,最疼你的小女婿。倒也是啊,一个女婿半个儿嘛。”
苟娘亲热地摸了摸他的肩膀,说:“什么半个儿,他是俺的一整个儿。”
苟得古赶紧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笑道:“哦,俺说错话了,自罚一杯。”他为自己找了个贪杯的理由,端起一满杯酒,一饮而尽,还向梦毒亮了亮杯底,表明对他的“诚心”。
借着酒劲儿,媒汉苟得古故意装醉,似是说出醉语,实则句句直达目的:“梦毒三叔啊梦毒三叔,你在外边不知道,这三年多来,三婶子的心全操到了你身上。你不在家,她还去梦家湾你家里,做这做那,为你尽孝哩。”
“俺小妹妹从没起过外心。”苟怀蕉的三姐苟怀韭说道。
“这是她的命,尽孝是应当,更是她的本分。”苟娘的话幽幽出口,一字一句都显出长辈的老到。
梦胡香和一众人等都称苟娘说的在理,都说苟怀蕉那么做就对了,她是做儿媳妇的,丈夫不在家,理当如此行事。
偶尔,梦独会将目光投向苟怀蕉。三年多以前,他是坚决杜绝与苟怀蕉单独相处的机会的;而今,他很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他想跟她说点什么,哪怕在今天不贸然对她提出毁约,可总能向她传递一点这方面的讯息。
今儿个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显然不适合对她说出心中的本意,可他还是希望能寻觅到这样的机会。
他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三年多前,他们总是想法儿让他能跟苟怀蕉单独相处,现在却不了。
苟怀蕉回看梦独,但渐渐地,躲开了他的眼光。
苟得古其实心里透亮,却装作醉意蒙眬,他坐在小板凳上,像是不留神歪了身子半倒在了地上。有人要扶,苟得古赶紧摇了摇手,说:“俺没喝醉,俺是心里高兴,高兴俺梦毒三叔要当官了,高兴梦毒三叔没忘了咱们这些人,还回到家里来了。”
梦胡香说:“俺的梦毒三叔,小时候就有出息,现在更有出息。”
苟得古半歪着身子站起来,故意咬着舌头,说:“俺,俺,俺上个茅房。”说完眼看向梦独,继续道,“三叔,劳你大驾,你扶俺一下,成不?”
梦独起了身,扶几分真醉几分装醉的苟得古朝向院子里的厕所走去。
苟得古却并未排泄污物,而是将喷着酒臭烟臭的满是黑黄牙齿的嘴巴贴在梦独的耳朵上,悄声说道:“三叔,俺知道你想跟三婶子说什么。那些话呀,你不能说,今天呀,更不能说。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你要是把话出来了,你就是把天捅了个大窟窿,苟家宅子和梦家湾就全都乱套了,你会让多少户人家过不好年的。大过年的,要是出了人命就更不好收场啦。”
他当然预判得出,他与苟怀蕉之间三年多的婚约不是说断就一下子能够断掉的,也没期望能在年关之际把乱麻般的婚约处理妥当,他只是把此事开个头看看会有何种反聩。他说:“我说什么了吗?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苟得古说:“三叔你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就对了。”说完后朝他伸了伸大拇指。
两人重回屋内。
苟得古刚坐下,又喝了一杯酒,说:“啊哟,今天高兴。”多年来专为别人撮合姻缘赚吃赚喝,人近中年,当然看得出他心里的小九九。
梦胡香说:“高兴的事还在后头。三叔啊三叔,俺现在就盼着吃你和三婶子的喜糖喝你们的喜酒啦。你得快点儿啊。”不具备完整舌头的梦胡香说媒的水平完全不在苟得古之下。
苟得古又说:“三叔,三婶子今天不能跟你走。”
他想:我没要苟怀蕉跟我去梦家湾我家啊?
苟得古解释道:“咱这里的乡俗,三婶子还没过门,不能到你家过大年初一,她还是得在自己家过大年初一,过了大年初一,她才能去你家过年。”
他也没想过叫苟怀蕉去他家过年;可是转而又想,他必须争取到跟苟怀蕉单独相处的时间和机会,才能用他的认知和想好的语言去感化她,才能与他和平解除婚约。于是,他没有反驳苟得古,当然,现在也断断不是反驳那些话的时候和场合。
虽然时辰尚早,但他却越来越感到煎熬,决定撤出这种令他尴尬和窒闷的处境。
他心里希望苟怀蕉能送把他送到村外,于是再度把目光投向苟怀蕉,却与苟怀蕉的目光相遇在一起,他看到了苟怀蕉在悄悄打量他,可是苟怀蕉的神情却与以往不同,皱着眉头,眉毛拧着,像是在跟谁生气。
苟怀蕉把目光闪开了。
梦独没有参透苟怀蕉何以用那样的目光盯视他,他怎能明白,苟怀蕉为他而生出的骄傲心情更多地被不安所取代,他又怎么明白苟怀蕉心里的困惑:岁月也是不公的,给他添上的是意气风发、青春灿烂的神韵,却把年轮的轨迹全刻在了她的身上和脸上。
他并没有吃几口饭菜,净头昏脑胀地听别的的聒噪了,但具体听了些什么,也早已变成一锅糨糊。
他站起身来,说要回梦家湾了。
众人问:怎么才来就走哩?
他说:“还有事哩。”
众人又说出一样的话:“知道你事儿多,是大忙人哩,哪像俺庄户人家?”
他起身朝外走,甚至忘了许多应尽的礼节。
众人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是不好生怪,也不好强留了。
他说:“苟怀蕉,你送我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苟怀蕉却推说有事儿,拒绝了,说有什么话儿,有的是时间说。
他怎能知道,苟怀蕉不只是不给他说出心里话的机会,还不想与他走在一起,尤其不想让苟宅子村的人看到他们走在一起。
他知道无法勉强,便骑上自行车驶上了回梦家湾的田间小路。
他心里着实沮丧得很,这一趟苟宅子村之行,一无所获,落败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