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0章 户口簿包藏祸心(2 / 2)在泥淖中向往首页

这时,院门“吱呀”响了一声,不用他去苟怀蕉家,苟怀蕉推门而入,自己来了。

苟怀蕉黑黑的脸上堆起笑容,跟她的公爹公婆亲热地打招呼,倒是没有主动跟梦毒说话。

他看得出来,苟怀蕉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他还有些吃惊,他对苟怀蕉说的话无异于一场暴风雨,可是她居然还能装得像是没事人儿似的。

想起父亲真真假假的要挟话,他还是不咸不淡地跟苟怀蕉说:“你来了?”

苟怀蕉回说:“俺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梦独知道,苟怀蕉的这句话有些夸张了,虽然她把自己的户口迁了过来,成了这个家的成员之一,但她还是天天在苟宅子生活的,在那个村附近与她的那帮姐妹们一起打工,还要牵她的妈妈到街上摆摊设点卜算阴阳。他却并不知道,苟怀蕉此一番来,就是要加固梦家湾人对她的印象,要让这个村的人更加地认定,她苟怀蕉天经地义就是这个家的人,就是他的女人。

苟怀蕉心明眼亮,看得出来在她和他两个人婚约的天平中,他势单力薄,不过是孤家寡人。但再是孤单无助,他都是婚约的一方,没有人能代替他,她要嫁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

苟怀蕉拿出她带来的一包白糖,冲了两碗白糖水,端到她的公爹和公婆面前,让他们喝。

梦守旧和老伴儿乐呵呵地喝着白糖水,喝在嘴里,甜在心头,心想这么好的儿媳妇真是打着灯笼难找,要是早点儿娶进门,他们得享多少福呢。

老两口儿一先一后埋怨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傻,能对公爹公婆这么好的女子,对自己的男人还能有一个“不好”?看来,他真是福大了烧的,一烧,把头脑也给烧昏了。

苟怀蕉搬一个小板凳,坐在公婆的对面,与公婆两脚相抵着,中间一个箢子,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一起剥扣玉米棒子上的玉米粒儿,拉着呱儿,几多亲热,相濡以沫的样子。

不止他没有想到,就是苟怀蕉也没有想到,苟怀蕉此时的言行,正称了梦守旧与老伴儿那两颗老心,苟怀蕉这么做,正好是向梦家湾人说明了,他们生下的毒儿没有好高骛远没有攀附高枝忘却糟糠,他们的老脸没有受到他们的毒儿的糟蹋,梦家湾人就不会看不起他们更不会在他们的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他们打心眼儿里感谢苟怀蕉呢。

苟怀蕉竟然分明地、又出乎意外地体味到一种与两老的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之感。当她初一听到他说出“我们的事儿,结束了吧”之时,她是又生气又伤心又难过又愤恨的,但很快,她心里生出的是担心,她担心的是,他的家人会与他同心一意,毕竟,他如今上了军校,即将彻底跳跃农门,成为一个身份高贵的人,他的家人怎么着也是与他血脉相通相连的,总不至于胳膊肘朝外拐向着她吧?没成想,他们的胳膊肘就全部拐向了她,并且似乎还有着或大或小的恶意,那恶意的共性便是,不希望他——毒儿毒弟飞向更高的高枝。

当她与梦胡香和苟得古一起来到这个家里看到了发生的情景时,她的担心便即刻烟消云散了,在婚约的天平上,所有的砝码全在她这头呢。

苟怀蕉问:“爹,今天,村上没有说琴书吗?”

梦守旧说:“下午有琴书,说是高大眼来,别的村子出高价请都请不到,他答应来咱村上,他讲仁义,咱村也讲仁义哩。听说定好了,下午说书就说《罗成算卦》。”

“你不是说《包公铡美》还没说完吗?”苟怀蕉意有所指地问道。

“是高大眼的徒弟唱的这出琴书,没唱完,跟李家沟定好了日子,就去了李家沟,说不定今天下午,高大眼会接着先把这部书唱完哩。”

苟怀蕉几乎跟公婆头抵着头,说:“娘,下午,你也去听琴书吧,俺扶着你,咱一块儿去。”

“那行,好——”

午饭后,梦守旧一个人先搬上个板凳去小学校大院子里占地方听书去了。

过了一会儿后,苟怀蕉果真搀上她的公婆——梦独的母亲,其实他的母亲远没有老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但苟怀蕉乐意搀着,而他的母亲也乐意被苟怀蕉搀着,苟怀蕉的另一只大手呢,竟然拿了两个小板凳。来到书场,苟怀蕉特意挑了个挺显眼的位置,于是梦家湾便有许多人的目光投向她,投向梦独的母亲,继而投向梦守旧,众口一词夸赞苟怀蕉是个孝顺儿媳——虽然尚未举办婚礼正式过门,但此地的人都这么称呼哩。

“梦守旧老两口真是有福份哩,找了这么好的儿媳妇。”有人说。

又有人说:“说起来,还是梦毒有福,是梦毒找了个好妻子,才使得他爹娘跟着享福。”

“可不?等到梦毒当了官,这一家人竟然也会发达了哩。”

“真是想不到啊,进过局子的人,还会有今天?”

“命啊,全是命,命哩……”

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有看出,梦独与苟怀蕉两个人的婚约出现的裂隙。

高大眼果真续说续唱起了“包公怒铡陈世美”。

当陈世美在铡刀下鲜血飞溅一命呜呼、秦香莲笑逐颜开扬眉吐气、梦家湾人掌声喝彩声不断之时,梦独一个人待在家里,默默地开始收拾行李,他带回来的一本小说书,《茫茫黑夜漫游》,虽看过,却形同未读一字,重又塞入行李包中。

虽然他将行李包放在屋内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但当父亲母亲还有苟怀蕉听完琴书回到家时,还是注意到了。他很奇怪苟怀蕉竟然并没有问他,他并不知道,在回家来的路上,母亲已经跟苟怀蕉说了他要提前返校的事儿,还说了他考试不及格的情况。其实这对他来说是有益的,他不必就此向苟怀蕉作任何解释了。

母亲问:“不是说还要过两天才走吗?”

苟怀蕉说:“你在家里也一样可以用功读书,没有人会打扰你。”

他说:“还是早去早好,免得补考不及格,麻烦就大了。”

在父母的眼里,军中事总是要事,既然他没再继续提及毁掉婚约之事,又何非要对他进行阻拦呢?反正,四个多月一过,暑假还不是就到了?

晚饭时,父亲母亲与苟怀蕉三人有说有笑,像极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他,反倒是不折不扣成了外人,他融不进、也不愿融入他们的圈子。

他依然去锅屋里打地铺,把那间小西屋让给苟怀蕉,让她在那间小西屋里独守空房。

苟怀蕉恨恨地剜了梦毒一眼。

梦独看见苟怀蕉恨恨地剜他一眼时的神态,一颗心震悚了一下。

母亲对他说道:“你的哥哥姐姐他们都不知道你提前离家哩,真该叫他们全来一趟,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呢。”

“算了吧,以后有的是机会呢。”他说,心里极其不愿意他们的到来,一旦他们集体来到这个家里,对他而言无异于是一场灾难,一场批斗会,他们永远会“俺都是为你好”地、蛮不讲理地把他们的道德说教强行塞到他的怀中。

他当兵三年零三个月过去了,他以为他的认知水平有了极大的飞跃,他误以为他变得强大了,却不料,他提升了的认知和观念面对家人面对苟怀蕉面对梦家湾时,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再度在锅屋的地铺上蜷了一夜。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把地铺拆了。

父亲母亲还有苟怀蕉也已经起来了,三个人还一起为他烧火做饭,苟怀蕉亲手为他擀了面条。

虽然他依旧“厌乌及屋”,但时日久了,毕竟三年多过去了,他已经从根本不吃苟怀蕉做的饭菜发展到勉强食用了。但这个早晨,他的确毫无食欲,安慰他们似地只吃了小半碗面条就放下了筷子。

他拎起行囊,要出发了,他要出梦家湾村,走到北古镇附近那条通往县城的较宽的路上搭车到县城,然后买票上车去往座落着他所就读的军校的涂州市。

父亲母亲及苟怀蕉要送他到马路边上,他拒绝了,可是他们执意要送他,并且,苟怀蕉还把他的行囊放到了自行车后座上,她推车走在他身旁,父亲母亲走在他的身后。

他揣测出来了,父亲母亲及苟怀蕉故意执意送他出村,无非是做给梦家湾人看的,他们就是要给梦家湾人一种错觉,一种令他说不清道不明越解越乱的错觉。

约摸二十多分钟后,四人来到了马路边上,马路上驶着各型汽车,拖拉机,还偶尔会有几辆驴车或马车经过,也走着行人,尘土腾起,在空中翻滚、飞扬。

一辆专用于载客的短途黄色面包车开来了,他向黄色面包车招手,父亲母亲及苟怀蕉也高高举起手来向黄色面包车示意停车。

黄色面包车虽在渐渐减速,但由于惯性作用,停在了距他们四人前边约十米处。

他拎起行李包,大步朝车子走去。

母亲的小脚总是极不灵便的,便站着没动,父亲也便站着没动,但苟怀蕉却将车子支好,迈着矫健的步伐跟在他后面走到了车边。

梦独将行李放到车上,虽手扶车门,但双脚踏地并未上车,他看着苟怀蕉,忽然又来了说话的灵感,道:“苟怀蕉,你没事在家的时候,就好好想想我对你说过的话吧。我不爱你,如果你跟了我,会很痛苦的。再说,我是一定不会娶你为妻的!咱们还是好聚好散吧!”

说完,梦独上了车,车门“砰”地关上了。黄色面包车驶行起来,腾起一股尘土,将怔怔呆在原地的苟怀蕉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