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四个女人都是精彩的表情。黎华甚至微微张着嘴,说不出话,也闭不拢嘴。一副事情往想象力天花板的斜上方窜的模样。
一阵寂静之后,还是刘三剑不明觉厉地请问道:“经理,可以详细说说吗?”
“详细,其实也本不复杂,非要说的话,不过是我比你多在乎了一个为什么。”毕文谦看了看刘三剑,继续望着黎华,“我大概看的是,候de建就是因为湾湾那边强求他修改这首歌的歌词,激愤之下,才过来我们这边的。所以,我对这歌词,认真了解了一下。”
了解是真了解过,但却是上辈子写论文的缘故。这些,就不足为黎华道了。
“在此之前,我们中国人,并没有自称龙de传人的提法。那么,中国人到底是不是龙de传人呢?我翻了不少历史书。最早有相关说法的史料,大约是《史记》里关于刘邦出生的说法,委婉地说刘邦是龙的后代。作为现代人,我们都很清楚,这不过是司马迁为了给汉代的皇权的合法性找个名目而发明的假话,但无论如何,从汉代之后,皇权和龙之间,就有了紧密的纽带了。”
“但是,皇权的象征从来都不能和民族的象征挂钩吧?而且,虽然咱们的户口本儿上写的虽然是汉族,但汉这个概念,却是源于2000年前的汉朝,而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远不只2000年。无论是从概念的覆盖性还是从时间的长远性来说,因为《史记》上的一段历时发明,就自称龙de传人,都是站不住脚的。”
“所以,我继续翻书,看到神话史里面。龙是中华民族最重要的,也是独有的图腾,而且也是一个涵盖很广的概念。祖冲之的《述异记》里写过,在泥水中的虺,活500年就会成为蛟,蛟活1000年会变成龙,龙过500年会成为角龙,角龙再过1000年就会变为应龙,应龙再老,就会变成黄龙——毫无疑问,南北朝时的祖冲之在态度上并不觉得自己是龙de传人,而是以比较严肃的态度,把龙作为一种生物来研究的。而四大瑞兽的说法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青龙也是龙的一种,它并不比其他三者更加高贵。至于那些祥龙和恶龙的不同区别,就更不必赘述了。”
“另一方面,龙虽然实际上是现实中没有的生物,但自古以来,龙作为一种文化符号,肯定在时间里,是有文化形象的。那么,这个形象是怎样的呢?我也查过。时间超过5000年的红山玉龙,无鳞无角无足,通体抛光,造型简洁;而到了商代,龙就出现了角和鳞纹;到了战国,龙开始有了四足。随着时间的推移,龙的形象细节越来越多,逐渐向现实的动物靠拢。但直到汉朝,龙的形象还是有很多不同的变体并存,哪怕到了隋唐五代,龙的造像都没有定型。所以,《三国演义》里,曹操才会说,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乘时变化。而龙的形象逐渐定型成我们今天熟悉的样子,已经是明清时代的事情了。”
“龙是中华民族独有的文化图腾,但像这么一个在时间里连形象都在不断演变的文化符号,适合定义为我们中国人的祖先吗?那中国人不成杂种了吗?而且,在远古的神话传说里,不同的龙,差别很大,不少的龙,甚至是人的坐骑。真正的中国人,是高贵的,怎么能认自己的坐骑当祖先呢?反正,我有点儿觉得像吃了苍蝇。”
“从本质上来说,中国人真正的崇拜,从来都不是什么龙,而是祖先。祖先崇拜是远古时期很多原始民族都有的,但只有我们中国人,才把祖先崇拜刻进了我们的血液里。祖先,是实实在在的人,做实实在在的事,他们的功过成败,都是我们能够继承的宝贵财富。就像文天祥的《正气歌》里写的,‘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一代代先辈留下的历史,才是我们中华民族高贵的根源!”
“明明有最高贵的祖先不去提,把祖先的坐骑吹捧起来,自称什么龙de传人,说是买椟还珠都是委婉了——既没有文化,更是自卑,无论怎么试图掩饰都改变不了的,数典忘祖的自卑!”
毕文谦索性说开了,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扫视了一圈全神贯注的人,继续着喷子模式。
“我们新中国,是坚持以无神论为主导,允许不同群众信仰自由的国家。我们中国人,主流的做法,自古都是敬鬼神而远之。即使真是要自称是什么传人,要在神话传说里提炼具有民族凝聚力的符号,那也应该,更应该对历史较真吧?神话史,也是一种历史。我们中华民族,相比整个地球其他民族,最优秀的传统,就是对待历史的态度。以史为鉴,可知兴替。虽然自古以来,历史发明家逐渐层出不穷,但对待历史的严肃性,始终是主流而不变的。如果连对古代历史都可以不计较真相了,你、我、我们、我们整个民族的脉络,民族的凝聚力,还有什么可言的?自满清以来,因为文化思想的钳制,我们中国逐渐从傲视全球变得落后,终于,挨了一百年的打,这是近代以来的屈辱,我们现代人更应当知耻而后勇。可这一切,不仅和我们中华民族广阔的历史跨度下大部分时间的荣光没有逻辑关系,更不可能让我们祖先的成就失色。历史虚无主义是危害无穷的,那是会让整个中国像欧洲那样四分五裂的。我不是说过吗?欧洲人在骨子里神往着古罗马的荣光,但他们已经断代了,光荣的祖先遥不可及,只能自卑地依附于宗教神祇,想要再度整合,千难万难。而我们,脉络相承,记得分明。”
“黎华,你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看不起湾湾吗?我现在再见微知著地告诉你一个为什么——去年,你添进来的那些资料书籍里,有那么一本书,书名叫《丑陋de中国人》,是湾湾那边的人写的。据说,在湾湾那边很风靡。那是怎样的一本书呢?它基本没有胡乱编造,只不过,把全世界所有国家所有民族都不同程度存在的劣根性,描绘成只有中国人才有的特质,给中国人打上劣等民族的标签。然而事实上,把里面的内容稍加修改,就可以换个名字,叫《丑陋的美国人》、《丑陋的RB人》、《丑陋的英国人》、《丑陋的法国人》……都不存在问题。只不过,在其他那些地方,有没有人买,就是另一回事儿了。这样一本可笑的书,能够在湾湾风靡,那边的精神脊梁,已经匍匐了。从长远的角度来说,湾湾,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有个成语叫五十步笑百步,如果拿《龙de传人》和《丑陋de中国人》相比,那就像是一步笑一万步。无论如何,终究是有那么一步的。”
“春晚是一个覆盖全国的,官方性质的文化晚会,这里面的节目,人们会在潜意识里认为它讲的内容是正确的,是中国官方承认的。《龙de传人》是一首好歌,很好的歌,但它内里的精神内核是自卑的,不适合登上春晚的舞台。本来,对于流行音乐,我很希望兼容并包,但王京云对我说过,中国现在,需要民族自信心。所以,我不得不较真一回。”
毕文谦又一口气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干,起身续杯去了。
望了一眼他的背影,黎华和刘三剑,还有大小晓琳,不约而同地交换起了眼神。
待毕文谦重新坐定,黎华目光闪耀地瞅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中国人是最高贵的。师父,这句话,这个时代,也只有你,能够这么理直气壮的喊出来。所以,你是我师父。”